七 无计悔多情
2019-10-07 18:04:2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得女儿到了何处,伸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反手勾打,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刹那之间,两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性命?”段正淳一惊住手,知她向来脾气暴躁,对自己元配夫人刀白凤又一直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吐出,便伤了段誉性命,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非拜我为师不可。”

  段正淳道:“红棉,我什么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儿!”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今日重逢,只有更加情浓,听他说得如此情急,登时心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师姊,这负心汉子的话,你又信得的?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要不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人力,拼力一战,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儿子落入对方手中,有了顾忌,难凭武力决胜,何况眼前这对师姊妹均是自己衷心所疼爱,自己曾爱得她们神魂颠倒,死去活来,柔声道:“宝宝,你……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说八道地乱叫什么?”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不断地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声音也柔和起来。

  秦红棉叫道:“师妹,你也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秦红棉的手,硬起心肠,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刀白凤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远,高昇泰和褚万里等正四面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高贤弟,放他们去吧。”高昇泰叫道:“小王爷……”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归原位。”身形一晃,欺到钟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年可好?”

  钟夫人道:“有什么不好?”段正淳反手出指,无声无息,点中了她腰间“章门穴”。钟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了她,假作惊惶,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么啦?”秦红棉不虞有诈,奔过来问道:“师妹,什么事?”段正淳“一阳指”点出,点中的同样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遭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此糊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到临头,心里又糊涂了,仍不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进去休息!万里,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高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乍与两个旧情人重聚,而妻子又凑巧不在,真是得其所哉之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使她们无法走动,然后笑吟吟地拍开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段正淳转过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行赔礼了!”秦红棉怒道:“谁要你赔礼?快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钟夫人尚未答话,秦红棉怒道:“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什么好?”段正淳叹道:“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人形容一个绝世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腿足麻痹,动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你说笑?嬉皮笑脸的猢狲儿,像什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颦薄怒的神情,回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地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簌簌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做“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便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喜,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不许?”钟夫人庄言道:“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读,问道:“宝宝,你嫁了怎样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待我,决没第二个女人。我也一心一意地待他。我如有半分对不起他,叫我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说,我跟他住的地方叫做‘万劫谷’,那名字便因我这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嘴里虽不提,但见到甘宝宝白嫩的脸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樱红如昔,又怎忘得了昔日的情意?听她言语中对丈夫这么好,不由得剧烈心酸,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宝宝,我没福气,不能让你这般待我。本来……本来是我先识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钟夫人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确不是空言说来骗人的,不禁眼眶又红了。

  三人默然相对,都忆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

  过了良久,段正淳轻轻地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为了什么?宝宝,你那万劫谷在哪里?”

  忽然窗外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千万别跟他说!”段正淳吃了一惊,心想:“外边有褚万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声地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你伤没好,也来干什么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吧!”段正淳更吃了一惊,不由得面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刀白凤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后面跟着个容貌极丑的汉子,好长一张马脸。

×      ×      ×

  原来秦红棉赴姑苏行刺不成,反与爱女失散,便依照约定,南来大理,到师妹处相会。姑苏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击木婉清,秦红棉落后了八九日路程,一路倒平安无事。来到万劫谷,问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探访,途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云中鹤“三恶”。这“三恶”是钟万仇请来向段正淳为难的帮手,便向钟夫人说起经过。南海鳄神投入段誉门下的丑事,自然是不说的。秦红棉听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中,当即偕同前来。

  钟万仇对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立不安,心绪难宁,顾不得创伤未愈,半夜中跟踪而来。在镇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凤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斗到酣处,刀白凤渐感不支,突然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过,掩面呜咽,却是木婉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钟万仇叫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刀白凤道:“你到哪里去寻老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凤问道:“为什么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最会诱骗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杀了他不可。”刀白凤心想:“正淳四十多岁年纪,胡子一大把,还是什么‘小白脸’了?但他风流成性,这马脸汉子的话倒不可不防。”问起他夫妇的姓名来历,原来他夫人便是甘宝宝。她早知“俏药叉”甘宝宝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这醋劲可就更加大了,当即陪同钟万仇来到王府。

  镇南王府四下里虽守卫森严,但众卫士见是王妃,自不会阻拦,是以两人欺到暖阁之下,无人出声示警。段正淳对秦红棉、甘宝宝师姊妹俩这番风言风语、打情骂俏,窗外两人一一听入耳中,只恼得刀白凤没的气炸了胸膛。钟万仇听妻子以礼自防,却大喜过望。

  钟万仇奔到妻子身旁,又疼惜,又高兴,绕着她转来转去,不住说道:“宝宝,多谢你,你待我真好。他如敢欺侮你,我跟他拼命。”过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受点,转头向段正淳道:“快,快解开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儿子被你们掳了去,你回去放还我儿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钟万仇伸手在妻子腰间胁下又捏又拍,虽然他内功甚强,但段家“一阳指”手法天下独一无二,旁人无所措手,只累得他满额青筋暴起,钟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痒,腿上穴道却未解开半分。钟夫人嗔道:“傻瓜,别献丑啦!”钟万仇讪讪地住手,一口气无处可出,大声喝道:“段正淳,来跟我斗他妈的三百回合!”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厮拼。

  钟夫人冷冷地道:“段王爷,你公子给南海鳄神他们掳了去,拙夫要他们放,这几个恶人未必肯听。我和师姊回去,俟机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让他们难为了公子。”

  段正淳摇头道:“我信不过。钟先生,你请回吧,领了我孩儿来,换你夫人回去。”

  钟万仇大怒,厉声道:“你这镇南王府是荒淫无耻之地,我老婆留在这儿危险万分。”段正淳脸上一红,喝道:“你再口出无礼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气了。”

  刀白凤进屋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口道:“你要留这两个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为誉儿呢,还是为你自己?”语气冷冰冰的甚是严厉。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连你也不信我!”反手出指,点在秦红棉腰间,解开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钟夫人腰间点去。

  钟万仇闪身拦在妻子之前,双手急摇,大叫:“你这家伙鬼鬼祟祟,最会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这点穴功夫虽然粗浅,旁人却也解救不得。时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双腿会有残疾。”钟万仇怒道:“我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变了跛子,我把你的狗杂种儿子碎尸万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却不许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

  钟万仇无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谁叫你当初点了她穴道?啊哟!不好!你点我老婆穴道之时,她身子已给你碰过了。我要在你老婆身上也点上一指,才不吃亏。”钟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话。”钟万仇道:“什么好笑话的?我可不能吃这个大亏。”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帷掀起,缓步走进一人,黄缎长袍,三绺长须,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国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点了点头,身子微侧,凭空出指,往钟夫人胸腹之间点去。钟夫人只觉丹田上首一热,两道暖流通向双腿,登时血脉畅通,站起身来。

  钟万仇见他露了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满脸惊异之色,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不信世间居然有这等不可思议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誉儿给他们掳了去啦。”保定帝点了点头,说道:“善阐侯已跟我说了。淳弟,咱段氏子孙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们不能扣人为质。”段正淳脸上一红,应道:“是!”保定帝这几句话光明磊落,极具身分,言下之意是说:“你扣人用质,意图交换,岂非自堕大理段氏的名声?咱们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跟几个草莽女子相提并论?”他顿了一顿,向钟万仇道:“三位请便吧。三日之内,段家自有人到万劫谷来要人。”

  钟万仇道:“我万劫谷甚是隐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说说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询,自己却偏又不说,刁难他一下。

  哪知保定帝并不理会,衣袖一挥,说道:“送客!”

  钟万仇性子暴躁,可是在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却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听他说“送客”,便道:“好,咱们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没一个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气冲冲地大踏步出房。

  钟夫人一扯秦红棉的衣袖,道:“师姊,咱们走吧。”秦红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见他木然不语,并没示意挽留,不禁心中酸苦,狠狠地向刀白凤瞪了一眼,低头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纵跃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钟万仇在屋顶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装模作样,没一个好人!”提气飞身,一间屋、一间屋地跃去,眼见将到围墙,他提气跃起,伸左足踏向墙头。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人,站在他本拟落足之处的墙上,宽袍缓带,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不知如何,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

  钟万仇人在半空,退固不能,转向亦已不得,喝道:“让开!”双掌齐出,向高昇泰击去。他想我这双掌之力足可开碑裂石,对方若是硬接,定须将他震下墙去,就算对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转向站上他身旁墙头。眼见双掌便要击上对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铁板桥”,两足仍牢牢钉在墙头,却已让开了双掌的扑击。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已从高昇泰横卧的身上越过,这一着失了先机,胸腹下肢,尽皆门户大开,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昇泰并不趁机袭击,钟万仇双足落地,暗叫:“还好!”跟着钟夫人和秦红棉越墙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说道:“不送了!”钟万仇哼了一声,突觉裤子向下直堕,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出丑,一摸之下,裤带已断,才知适才从高昇泰身上横越而过时,被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非对方手下留情,这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心下又惊又怒,咳嗽一声,回头对准围墙吐一口浓痰。啪的一声响,这口浓痰倒吐得既准且劲。

×      ×      ×

  木婉清迷迷惘惘地从镇南王府中出来,段王妃刀白凤和钟万仇向她招呼,她听而不闻,径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直到黎明,只累得两腿酸软,这才停步,倚在一株大树之上,顿足叫道:“我宁可死了!不要活了!”

  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负心薄幸,只因阴差阳错,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便是我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地将我抚养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怪她……镇南王却是我爹爹,虽然他对我妈不起,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我有什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如愿以偿。偏偏这心愿他无能为力。妈不能跟爹做夫妻,定是刀白凤从中作梗,因此妈叫我杀她……但将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连他要想想钟灵那小鬼头也不行。何况刀白凤出家做了道姑,当然哪,爹爹也对她不起,他娶了她做老婆,生了儿子,又去跟我妈勾勾搭搭,令她一生伤心。我在玉虚观外射她两箭,她并不生气,在王府中又射她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仍没跟我为难,看来……看来她也不是个凶狠恶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说说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没法做到,每当段誉俊美的脸庞、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胸口就如给人狠狠打了一拳。过了一会,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爹也有了,妈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伤什么心了?”

  然而情网既陷,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于那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法自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念俱绝,忽萌死志。顺步循声走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沧江浩浩荡荡地从山脚下涌过,她叹了一口长气,寻思:“我只须踊身一跳,就再没什么烦恼了。”沿着山坡走到江边,朝阳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犹如镶了一层黄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这般壮丽无比的景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好看东西,就都再也看不见了。

  悄立江边,思涌如江水奔腾,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一块岩石上坐得有人。这人始终一动不动,身上又穿着青袍,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在江边良久,一直没发觉。木婉清看了他几眼,心道:“多半是个死尸。死尸怎么坐着?嗯,是个坐着的死尸。”

  她举手便即杀人,自也不怕什么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近去察看。见这青袍人是个老者,长须垂胸,根根漆黑,脸上一个长长的刀疤,自额头至下颏,直斩下来,色作殷红,甚为可怖,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再瞧几眼,见他全身纹丝不动,连眼珠竟也绝不稍转,显然又非活人,便道:“原来是死尸!死尸当然不眨眼,半点也不奇。死尸如果眨眼,可就奇了!”

  仔细又看了一会,见这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无,再摸他脸颊,却忽冷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觉他一颗心似停似跳。不禁大奇,自言自语:“这人真怪,说他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吧,却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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