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梦
2019-10-07 18:36:13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地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地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地赶路,阿朱欢欢喜喜地道:“这一次无论如何能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便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智谋更为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敌人愈强,他气概愈豪,斗志更盛,并无丝毫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忽见浓烟冲天,对面有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和阿朱纵马奔驰,渐渐奔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叫:“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莫不是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侄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火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了多少功德,怎么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口,竟没一个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单五爷在河南给一个叫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口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火窟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哪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极,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口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      ×      ×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了。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之役,但后来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瘴气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不会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拼命赶路,和阿朱商议了,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倘若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会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寺院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便在天台山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许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但既连汪帮主这等人也肯追随其后,那‘带头大哥’自是非同小可之人。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难道真有这么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想不到?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大恶人’,便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着声音有些发颤。

  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声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给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靠在乔峰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肯吐露他名字,未必是为了顾全义气,说不定是怕他知情后辣手报复。单正和他交好,这人居然也对他下此毒手。那晚在杏子林中,又有什么如此厉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乔峰望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武功似乎也不弱于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谭公也可说是他害的。”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别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于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上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说姓关,便问:“你干吗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让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向乔峰合什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竟也知道,更加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哪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禅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后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七呢。”朴者和尚却说:“倒不是我师父前知。我师父得到讯息,知道两位要光降敝寺,命小僧前来迎接,已来过好几次,曾去过几家客店查询。”

  乔峰听朴者和尚说话老实,料想对方于己当无恶意,便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吧。”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哪,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销。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即使他不肯说,我也决不用强。”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却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放松了戒备,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走了一段山路,转过一个山坳,一条山径笔直上岭,右首山壁下有座凉亭,亭内放着一只陶缸,上搁竹制水杓,似是供行旅休憩饮水之用。乔峰见阿朱走得略有倦色,便道:“咱们到凉亭里歇一歇脚。”阿朱道:“好!”随着他走向凉亭。朴者和尚跟着走近,说道:“你两位如口渴了,可以喝点茶。”乔峰拿起水杓,见陶缸中冲得淡赭色的有半缸粗茶,舀了一杓茶,递给阿朱。阿朱接过茶杓,喝了一口,只见来路上有五人快步上山,大袖飘飘,行动甚是矫捷。

  乔峰一见之下,便留上了神。这五人年纪均已不轻,但健步如飞,各穿一件灰袍,头戴灰色棉布帽,走入凉亭。五人抱拳行礼,齐声道:“大爷安好。姑娘安好。”此时阿朱未改服装,听五人称她为“姑娘”,乔峰和阿朱都增戒心,两人还礼说道:“各位安好。这里有茶水,请饮用休息。”一人道:“多谢!”乔峰听他们说话是北方口音,见五人都是六十左右年纪,大都眉毛已变白色,有三人微有白髭。乔峰暗忖:“这五人武功高得很啊,不知是什么来路?”走到阿朱身边,和她并肩坐在一张木长凳上。瞧这五人神情和蔼,全无敌意,微微放心。

  五老者分别饮了茶后,坐下身来。一名老者拱手说道:“在下姓杜,是淮北人氏。这四个都是在下的师弟。这个姓迟,这个姓金,这个姓褚,这个姓孙。”四人听他说到自己,便站起身抱拳为礼。乔峰抱拳为礼。阿朱见他们年纪大,敬之为长辈,还礼时曲膝躬身,颇为恭敬。那姓杜老者笑嘻嘻地道:“大家是行旅之人,小姑娘不用这么客气。”阿朱道:“杜爷爷,你是我爷爷辈的人,小女子该当恭敬。”说话回复女声,不再假装粗豪男子声音。

  那姓杜老者呵呵而笑,伸出枯瘦手掌,凌空作了个姿式,似是抚摸她头发一般。乔峰见他凌空这么一抚,神态慈祥,但手势平稳异常,只怕以数百斤的力道,也难撞动他手掌,直似含了数十年高深功力,委实非同小可,心下暗惊,说道:“五位高人有幸在浙东邂逅相遇,乔峰实感运道不小。”

  那姓杜老者道:“乔大爷,我们一直想见你,从河南卫辉跟到山东泰安单家庄,又跟到浙江,幸好在这里遇上。待会你便要去止观寺,我们等不及了,只得鲁莽上来相见。”乔峰忙道:“好说,好说。乔某不知五位高人在后,否则的话,早该回身迎上叩见。”心想他们一路从卫辉跟来,有备而至,瞧这五人举止大是劲敌,只怕便要在这凉亭中恶斗一场,如何照顾阿朱,倒非易事。

  那姓杜老者续道:“唯大英雄能本色。乔大爷,你自报真姓名,行事光明磊落,咱们的用意,也就不必相瞒。止观寺智光禅师是有德高僧,我师兄弟五人特地赶来,是求你别伤害于他。”乔峰道:“五位老先生言重了。五位倘若同时出手,便可取了乔峰性命,何必说到这个‘求’字?乔峰前往求见智光禅师,只是请他老人家指点迷津。不论他肯说还是不说,在下礼敬而来,礼敬而去,不敢损伤禅师一毫一发。”

  那姓杜老者道:“乔大爷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你既如此说,我五兄弟自然信得过。在下有一语奉告,那是肺腑之言,咱们今日初会,未免有点交浅言深,直言莫怪。”乔峰道:“杜老先生请说。”

  那姓杜老者道:“那谭公、谭婆、赵钱孙、丐帮徐长老、单正父子等诸人,只因不肯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以致丧命。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都说是乔大爷下的手……”

  乔峰道:“这些人没一个是我杀的。谭氏夫妇和赵钱孙不肯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在下确是使过一些逼迫,但他们宁死不屈,不肯出卖朋友,确是好汉子的行径,在下心中甚为佩服,决计没伤他们性命。到底是谁下的手,在下正要追查个水落石出。乔峰身蒙不白奇冤,江湖上都冤枉我杀害义父、义母、恩师,其实这三位老人家视我有若亲儿,我大恩未报,怎能有一指加于他们身上……”说着语音已有些唔咽。

  那姓杜老者道:“我们五兄弟此番赶来,不敢说能强行阻止乔大爷伤害智光禅师,但要老实跟乔大爷说一件千真万确之事。那位带头大哥说道,为了他一人,江湖上已有这许多好朋友因而送命,他自觉罪孽深重。聚贤庄一战,损伤的人更多。那带头大哥说:当年雁门关外那件事,他是大大的错了,早就该偿了自己性命谢罪,乔大爷若去找他报仇,他决意挺胸受戮,决不逃避……”

  乔峰越听越奇,说道:“哪有此事?老先生是听那位带头大哥亲口所说,还是旁人转告的?”那姓杜老者道:“千真万确,那带头大哥的的确确是这个意思。老朽在江湖上薄有微名,我这四位师弟,也都不是无名之辈,我们五个人言出如山,此刻未能奉告真实姓名,乔大爷事后必知。”乔峰道:“然则请问那位带头大哥到底是谁?”

  那姓杜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老夫武功远远不如乔大爷,但仍当献丑,跟你对上一掌,不过想让你知道,我师兄弟五人决不会一派胡言。”说着站到一边,客客气气地道:“乔大爷,在下领教你一招高明掌法!”

  乔峰听他指明只对一掌,似乎旨在以武功表明自己身份,当即说道:“五位是前辈高人,在下一望而知。五位言语,在下也不敢不信。五位要出手指教,乔峰武功低微,还请手下留情!”那姓杜老者呵呵一笑,说道:“威震天下的乔帮主武功低微,世上还有何人是武功高强?请发招吧!”说着屈膝弯腰,右掌缓缓推出。

  乔峰见他来掌并不刚猛,便即左掌圈转,右掌还以一招“亢龙有悔”,这一掌有发有收,留有极大余力。双掌一交,啪的一声轻响,乔峰只觉对方掌力缓缓而来,有余不尽,他这招“亢龙有悔”也是余力远大于掌力,积蓄极厚。两人掌力甫交,立即回收,互相钦佩,同时说道:“佩服!佩服!”

  其余三位老者逐一站起,分别说道:“在下领教一掌,不可错过了领教天下第一掌的良机!”乔峰和三老者一一对掌,心下暗惊,这四位老者的掌力个个不同,却皆是少林派的高明掌法,单只一掌,便显得是当世一流好手,原来他们都是少林派高手。乔峰对了这四掌,没一掌稍占便宜,也没一掌亏了半点。他额不见汗,骨不出声,轻描淡写的与四人对了掌,掌法中没见到丝毫猛力霸气,显得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他要留下内力,用以对付五人中显然功力最高的姓迟老者。

  五位老者齐声道:“人称北乔峰当世武功第一,今日领教,果然名不虚传,拜服之至!”乔峰一躬到地,说道:“五位长者言重了。今蒙指教,厚意高谊,终身不忘。”

  那姓迟老者道:“乔大爷,请你指教!”双掌分别画圈,同时推出。乔峰的降龙二十八掌是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所传,但乔峰生俱异禀,于武功上得天独厚,他这降龙二十八掌摧枯拉朽,无坚不破,较之汪帮主尤有胜过。乔峰见对方双掌齐推,自己如以单掌相抵,倘若拼成平手,自己似乎稍占上风,不免有失恭敬,于是也双掌齐出。他左右双掌中所使掌力,也仍都是外三内七,将大部分掌力留劲不发。

  四掌相交,乔峰突觉对方掌力忽尔消失,刹那间不知去向,不禁大吃一惊。他双掌推出之力虽只三成,却也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对方竟不以掌力相挡,自己掌力雷霆万钧地击去,势不免将对方打得肋骨齐断,心肺碎裂。惊惶中忙回收掌力,心知此举危险万分,对手这一下如是诱招,自己回收掌力时,若趁机加强掌力击来,两股掌力合并齐发,自己虽留有余力,势不免重伤,霎时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这一死,阿朱就此无人照顾了!”不禁惨然变色。岂知自力甫回,那姓迟老者急速撤掌,退后一步,一躬到地,说道:“多谢乔帮主大仁大义,助我悟成这‘般若掌’的‘一空到底’。”

  其余四位老者齐向姓迟老者说道:“恭喜悟成神功!”

  乔峰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适才可说死里逃生,这时与阿朱实是再世相逢,激动之下,忍不住过去握住了阿朱的手。

  那姓迟老者向阿朱道:“阿朱姑娘,刚才我跟乔大爷对掌,使的是‘般若掌’,这路掌法是佛门掌法中的最高功夫。般若佛法讲究空无,使到最后一招‘一空到底’之时,既不是空,也不是非空,掌力化于无形,没有了色,没有了受想行识,色是空,声香味触法也都是空,掌力是空,空即是掌力。我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出掌之时心中总是有滞,可以空了自己掌力,却空不了对方的力道。这次跟乔大爷对掌,如此高手,世所罕见,我不肯错过这难逢机缘,便又使‘一空到底’。万想不到乔大爷大仁大义,一觉到我掌上无力,也于刹那间回收自己掌力,拼着我诱招发力,反击自身。我突然之间明白了,我自己空了,连对手也空了,这才是真正的‘一空到底’。如不是有这样一位不顾自己性命、不肯轻易伤人的仁义英雄,这一招如何能够悟成?”

  乔峰隐隐间忽有所悟:“他若不是甘心让我打死,而我若不是甘心冒险受他掌击,他这一招终究悟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识,为什么肯甘冒如此大险?只因他确信我并非卑鄙小人,我也深知他是高尚君子!”武学高明之士,从武功之中,便能深切了解旁人,有如文学之士能从文字中识得对方人品。乔峰与四位老者逐一对掌之后,已知对方不但武功高强,抑且人品高洁,所谓“倾盖如故”,一见之下,便觉值得将自己性命交在对方手里。

  那姓杜老者说道:“乔大爷,你与我等对掌之后,已成生死之交。我只跟你说一句:智光禅师当年参与杀害令尊令堂,乃是受了妄人误导,决非出于本心,他也已十分懊悔,望你手下留情。”乔峰道:“乔峰百死余生,有缘得能和五位高人结交,实是平生大幸。在下决不以一指加于智光大师之身。多承指教了!”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

  朴者和尚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

  五名老者站起身来,抱拳道:“这就别过,后会有期!”阿朱道:“五位爷爷,多多保重身子。”那姓杜老者道:“你也保重。”五人走出凉亭,向来路而去。五人走一段路,便回头瞧瞧乔峰与阿朱。阿朱不断向他们挥手,直至五人转过山坳,不再见到背影。

  阿朱轻声问道:“乔大爷,刚才你抓着我手,为什么微微发颤?”乔峰略觉尴尬,说道:“刚才我险些儿让那姓迟的老先生打死。我想到你孤零零的留在世上,没人照顾,心里难过……”阿朱脸上如花初绽,侧过头来,仰眼问道:“你……你是不是有点儿舍不得我?”乔峰只感难以回答,笑着摇头不语。阿朱也觉这话颇有撒娇的意味,又见朴者和尚在旁,红着脸不敢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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