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烛畔鬓云有旧盟
2019-10-07 18:53:5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形甚高,黑暗中却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不言不动,阴森森的一身鬼气,白世镜觉得颈中隐隐生疼,想是给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问道:“尊驾是谁?”那人全不理会。

  白世镜道:“小淫妇,点亮了蜡烛。”马夫人道:“我动不得,你来点吧!”白世镜却怎敢随便行动,授人以隙?他心中惊怒,突然使出破甲锥中一招“奔雷闪电”,右锥先向对方左肩戳去,左锥紧跟而至,刺向他右肩。那人左手掠出,将白世镜右臂一推,当的一声响,双锥相撞,白世镜右锥将自己左锥砸开。这一撞力道甚大,他双手死命抓住,钢锥才不致脱手。

  忽听得段正淳又叫了起来:“他是马大元啊,他给你们二人害死,变成了鬼!你跟他老婆相好,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他是来讨命啦!”马夫人怒道:“马大元就算死了,也是个胆小鬼,老娘可不怕他!”白世镜却大喝一声,又向那人扑去,破甲锥连连晃动,刺向那人面门。

  那人左手一掠,将白世镜的右臂格在外门,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镜一低头,从他腋下钻出,突然间后颈一冷,一只大手按了过来。白世镜大惊,挥锥猛力反刺,嗤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人的大手又已抓住了他后颈。白世镜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只呼呼呼地不住喘气。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给后颈上这只大手一丝丝地挤将出来。

  只听得那人终于开口说道:“马大元是不是你杀死的?你不说,我即刻捏死你!”白世镜毫无抗拒能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人森然道:“快说!”抓在他后颈的手指松了些。白世镜心下惊怖无已,喘息道:“是……是这贱淫妇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干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

  这几句对答,屋外群丐尽皆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正是萧峰。他假扮了马大元的鬼魂,又得段正淳在旁以言语助阵,使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乱,果然轻易间便制住了白世镜,吐露了马大元身死的真相。他已不是丐帮中人,心想白世镜所犯恶性,当由帮中长老亲自审理,于是伸手点了白世镜几处穴道,然后转身出门,在屋前盘旋一转,以极快速手法给群丐解了受封的穴道,又逐一解了阮星竹等四女穴道。他不欲与众人照面,行动如风,立即闪入黑暗之中。

  伏在屋前地下的丐帮群豪穴道开解,当即一个个跃起。当穴道受制之初,众人尽皆骇然,只道着了敌人的道儿,然穴道随即又给解开,才想对方应无恶意,只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传功长老吕章传下号令:“陈长老,你和两名弟子四处搜搜,且看是否还有外人。冯舵主,你和一名弟子守在门外,发现敌踪便出声招呼。余人跟我进屋!”丐帮群豪随着他冲进屋去,点亮了蜡烛。

  过不多时,萧峰又悄声奔回屋后窗下,只见东厢房中站满了人,阮星竹、秦红棉等忙着为段正淳解缚裹伤、取药解毒、软语安慰,白世镜和马夫人则脸现惊恐,却是动弹不得。

  吕章说道:“周兄弟、王兄弟,请你们护送大理国段王爷,以及王爷的四位女眷,回信阳城中州大客栈休息,好酒好饭款待。”随即出手拉段正淳两臂,喀喀几声,给他安上了为白世镜卸脱的关节。

  段正淳摇摇晃晃地站起,满脸羞惭,说道:“在下大理段正淳,得罪了丐帮的诸位英雄,惭愧无地,这里先行谢过……”说着向众人深深作揖,又道:“日后当正式前来贵帮总舵赔罪。”吕章道:“好说,好说,敝帮得能与大理段家结交,不胜荣幸。”

  段正淳知丐帮要清理门户,自己在他们副帮主马大元去世之后,偷偷来跟马夫人勾勾搭搭,虽非侮辱了丐帮,毕竟有亏江湖道义。至于丐帮要如何处置马夫人,自己也理会不到了,当即随着周王二弟子,带同秦红棉、阮星竹、木婉清三人,乘了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辆骡车,东去信阳。要找阿紫时,已不见她人影,却不知溜向何处去了。

  吕章向躺在地下、动弹不得的白世镜说道:“白兄弟,咱们是多年的好兄弟了,这件事到了这步田地,大伙儿也不能对你拷打逼问,是英雄好汉,做错了事,就光明磊落地交代个清楚,最后自己图个了断。一了百了,也不失好汉子的身份气概,可别让老兄弟们瞧你不起。”白世镜垂头不语。吕章走过去要解开他给闭住的穴道,但萧峰点穴手段厉害,饶是吕章武功修为不低,拍捏半天,仍不得解。

  他心下暗暗骇异,丐帮十数人今晚个个给那神秘怪客耍得团团转,竟连那人一面也没见到,委实无能之极。那神秘怪客武功高强,难道便是乔峰那厮?但他为何在制住白世镜后,又悄悄走了?吕章满腹疑团,此人到底是敌是友,一时难辨,只得先处理眼下之事再说,便道:“白兄弟,大家顾念本帮声名,什么事都决不外传。你平时审理犯了规的帮里兄弟,总是他们交代个一清二楚。咱们今日也是按这规矩办,你越爽快,这件事越快过去。刚才大伙儿伏在屋子外面,你跟这狗淫妇的事,大伙儿已亲耳听得明明白白。现下只问你,是你自己说呢,还是要上刑逼问?”

  白世镜脸色惨然,随即一咬牙,说道:“好,我自己说!”他先前在进房之前曾喝了不少酒,后来与那神秘怪客相斗,早吓得酒醒了八分,说道:“去年八月十四,我来到马兄弟家里做客,只盼欢欢喜喜地大吃大喝一场,过个快快活活的中秋节。这个小淫妇,安排了一席丰富酒宴,说要什么‘迎月’,席上不住行令劝酒,马兄弟酒量不行,喝得十来杯陕西西凤酒就醉了。这小淫妇把马兄弟扶进去睡了,再来陪我喝酒,喝下了三杯,她也醉了,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迷迷糊糊地数说马兄弟整日价便是使拳练功,打熬气力,赶早落夜,总是在练功场上,也不肯多陪她一忽儿。我说:‘咱们学武之人,说什么也是练武第一,马兄弟的“锁喉擒拿手”威震河朔,人人佩服,那便是苦练之功。’她说:‘哼哼,哪一天他老婆给别人用锁腰擒拿手擒拿了去,他懊悔可也来不及啦!’”

  马夫人听到这里,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世镜骂道:“这小淫妇,居然还笑得出。我说:‘胡说八道!哪有什么“锁腰擒拿手”的?’她笑着说:‘怎么没有?你没学过么?’她一面笑,一面走到我身边,拉起我左臂,围在她的腰里,说道:‘你用力紧一紧啊,叫我动弹不得,那便是“锁腰手”了。’她伸手又把我右手拉过去,放在她胸口,说道:‘你会不会使擒拿手啊?别太用力了,人家会痛的。’”几个年轻的丐帮弟子听到这里,瞧着马夫人细细的腰肢、隆起的胸脯,想像当晚情景,不禁脸红了起来。

  白世镜续道:“我心中灵光一闪:‘可不能对不住马兄弟!’忙缩回右手,正色说道:‘弟妹,那不行!这功夫我不会。’但我左手搂着她腰肢,竟舍不得放开。各位兄弟,我老婆过世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没碰过一个女人,没逛过一回窑子,没沾过一个野草闲花,将心比心,你们该知我不是大圣大贤,不是如来佛祖,委实把持不住,何况她腰肢还这么扭来扭去,不住抖动。我说:‘你别动,还是喝酒吧!’她一提身,坐上了我大腿,酌一杯酒喝在嘴里,两条手臂伸过来揽住了我头颈,凑嘴过来,印在我唇上,跟着将口中酒水慢慢哺在我嘴里,吐完了酒水,腻声说:‘白大哥,我敬了你一杯酒,你该敬还我一杯。’就这样,她敬我一杯,我敬她一杯,月亮还没到中天,我跟她已经昏天黑地,一塌糊涂了!唉,是我该死,对不起马兄弟,对不起众位兄弟!”

  马夫人突然插嘴道:“是我引诱这色鬼的,那不错,那晚的情景,他倒记得清清楚楚。我干吗要引诱他呢?是瞧中了他胡子生得俊吗?那倒不见得,说到相貌一表堂堂,咱们吕长老可俊得多了。”说着向吕章瞄了个媚眼。吕章喝道:“规规矩矩地说,别扯上我!”

  马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去年端午节,我拭抹箱笼,清除虫蚁,在旧箱笼中见到一通书信,见信封上写得郑重,我好奇心起,乘着大元不在家,手指上点一些儿水,湿了信封后面的封缝,轻轻揭开,没弄损半点火漆,便将汪帮主的遗令取了出来……”丐帮众人都“哦”的一声,知道说到了关键,都留神倾听。

  马夫人续道:“我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原来乔峰这厮竟是契丹胡虏,丐帮上上下下数万兄弟,恐怕谁都想不到吧,这契丹胡狗哪一天忽然动手,丐帮不知有多少兄弟要死在他手里。此刻乔峰固然对丐帮尽忠尽力,立功甚大,谁也瞧不出他的狼子野心,但一旦契丹出兵来侵我大宋,要吞没我大宋花花江山,杀我男子、掳我女子之时,乔峰便会露出本来面目,说不定会派遣众兄弟送羊入虎口,自行投到契丹重兵驻扎之地,一个个让契丹兵杀了。我丐帮众英雄全军覆没,片甲无存,还不知为了什么。我是小小女子,向来没什么见识,只得将汪帮主的遗令抄录下来,将原信封回,妥善黏好,不露丝毫痕迹。思来想去,只想找帮里几位有担当、有见识的长老商量,计议个法子出来。须得两全其美,既要使得我帮平安,不受契丹胡虏的陷害,又要不伤帮里兄弟们的义气,令他捣不成鬼,最好是他能知难而退,自行回去契丹……”

  萧峰听到这里,心道:“倘若如此,我确会自行告退,回去契丹。但我几时存心捣鬼,要来陷害大宋啊?”见屋内丐帮众人听得连连点头,似乎颇赞同她的想法。

  马夫人续道:“我知咱家的大元向来胆小,每次提到乔峰,总当他天神菩萨一般,决不敢反他。我于是先透露一点风声,跟他说,帮里有人说三道四,说乔峰是契丹胡虏,咱们可得提防一二。他一听便冲冲大怒,追问是谁造谣。我说倘若有确实证据,那便如何。他追问是什么证据,说道倘若真有证据,为了丐帮数万兄弟,为了乔帮主的名声义气,也当将证据毁了。”萧峰听到这里,心下感动,马副帮主平时与自己没甚往来,却对己如此情义深重,这样的好兄弟,今日实在少有了。

  马夫人续道:“我再多说了几句,他就狠狠揍了我一顿,打得我目青口肿,不许我出门。我自不敢再说,只消稍露口风,他非打死我不可,跟着便会烧去汪帮主的遗令。大元是兄弟义重,也不能算错,但大宋千万百姓、我帮数万兄弟的安危性命,岂可因他一个儿的私人义气而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大事,这里要请问吕长老和诸位长老兄弟,我该当怎么办才是啊?”

  吕章咳嗽一声,说道:“那你就该去寻徐长老说明一切,请他做主。要不然,就来找白长老,或是找我。”马夫人长叹一声,泪水滴了下来,说道:“小女子运气太坏,没先来找吕长老。我先去找徐长老,唉,只道他德高望重,在帮里人人敬重,谁料得到……料得到……”

  吕章问道:“怎么?徐长老顾念乔峰的名誉声望、功劳能为,不肯主持公道么?”马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那倒不是。小女子千料万料,却也料想不到徐长老是个老色鬼……”她此言一出,人人“哦”的一声。吴长老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徐长老是我帮人人敬重的老英雄,他人已过世,你莫污蔑他老人家的名声!”

  马夫人低声道:“吴长老教训得是。徐长老人死为大,他的事我也不说了。吴长老,男子汉大丈夫,不论他如何英雄了得,这酒色财气四大关口,都是难过得很的。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管他是十四五岁的娃娃,还是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见了我都不免要风言风语,摸手摸脚,只好说爹娘不积德,生了我这么副模样,叫我一生吃尽苦头就是了!”说着珠泪双流,人人见了怜意大增,均想:“那日在杏子林中,徐长老力证乔峰是契丹胡人,多半便因在马寡妇身上占了便宜所致。唉!这个小淫妇挨上身来,只怕连泥菩萨也软倒了,倒也怪徐长老不得了。”

  吴长老恨恨地道:“徐长老一生英雄豪杰,仁义过人,却也败坏在你这贼淫妇手里。”马夫人道:“白世镜是我勾引他的,那不错。徐长老我可没勾引,他老人家这么一脸子正经,我可不敢。不过他老人家的手要伸到我身上,我可闪避不了啊!我既不闪躲,他就帮着我对付乔峰啦!后来他们两个老色鬼撞在一起,争风喝醋,谁杀了谁,我妇道人家,可不敢多问了。”

  吴长老大怒,在白世镜身上踢了一脚,喝道:“徐长老是你杀的,是不是?”白世镜道:“他提刀子要……要杀我,我……我总不能伸长了脖子,让他把我脑袋砍下来啊!”吕章叹道:“大家说徐长老是乔峰杀的,岂不是冤枉了他?”吴长老道:“还有别的冤枉呢。马副帮主,也是你下手杀的!”说着足尖对准白世镜脑袋轻轻一踢。

  白世镜厉声道:“吴长风,你要杀便杀!是老子做的事,老子自然认。中秋节那天,这小淫妇悄悄跟我说乔峰是契丹胡虏,说证据在马大元手里,商量着怎么将证据拿出来交给徐长老。不料马大元躲在暗处,什么都听到了,我二人说些风言风语,也全让他听去了。这小淫妇突然察觉,向我使个眼色,说些闲话遮掩了开去。当晚一般的饮酒吃肉。马大元倒也并不揭穿,只说话很少,显是满腹心事。我说:‘马大哥,叨扰了两天,十分多谢。明日一早,我就告辞了。’他说:‘白兄弟,左右没事,如不嫌简慢,请在舍下多住几天。’我见他言不由衷,只说明天要走。喝得几杯,他忽然伏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小淫妇拍拍手,笑道:‘这七香迷魂散,当真极灵!’”

  吴长老道:“这七香迷魂散,她从哪里得来?”白世镜脸有惭色,道:“是我给他的。我说:‘小乖乖,咱们的事他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说怎么办?’她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担当!要是你怕了,即刻就请便吧,以后再也别来见我。’我说:‘那可舍不得,我想跟你做长久夫妻。’她说:‘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于是我伤了马大元的喉头,送了他性命。唉,大元是好兄弟,我也真不忍下手,但我不杀他,他迟早会杀了我,他要向各位说明真相,我白世镜还能做人吗?这小妖精说:‘这笔账要算在乔峰那厮头上!赶走了乔峰,既为大宋与丐帮去了心腹大患,你白长老说不定还可以……’”下面本来是说“你白长老说不定还可以接帮主的大位。”但他说到这里,撂下不说了。

  吕章问道:“还可以怎样?”白世镜叹了口气,心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便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吴长老道:“马大元是你杀的,徐长老也是你杀的。可是咱们都冤枉了乔峰。这两件事情,须得向众弟兄们分说明白。本帮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能在这些大事上冤枉了好人!”众人听了,都不禁点头。

  萧峰暗暗吁了口长气,受枉多时,含冤莫白,此刻方得洗雪部分冤屈,只可惜阿朱已不在身旁,分享他这一吐胸中怨气的喜悦。

  吕章咳嗽一声,说道:“吴兄弟,咱们见事不明,冤枉了乔峰,那不错。却不能说冤枉了好人,乔峰难道是好人吗?”另一人道:“对啊!乔峰是契丹胡狗,是万恶不赦的奸贼,冤枉了他有什么不对?”吴长老气得大叫:“放屁,放屁!”

  吕章脸色凝重,说道:“吴长老,你且消消气。大丈夫本该是非分明。可是这件事的真相倘若泄露了出去,江湖上朋友人人得知我们窝里反,为了个女子,杀了一个副帮主,杀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再冤枉自己的帮主,把他赶下台来,再处决一位执法长老,咱们丐帮的声名从此一塌糊涂,一百年也未必能重振翻身。弟兄们走到江湖上,人人抬不起头来。各位兄弟,乔峰是契丹胡人,那不错吧?可没冤枉他吧?”

  众人齐声称是。吕章又道:“是丐帮的声名要紧呢?还是乔峰的声名要紧?”众人都道:“当然是丐帮的声名要紧!”吕章道:“照啊!大事为重,私事为轻。要讲大义,不讲小义。大宋的兴衰存亡是国家大事,丐帮的声名荣辱关涉数万兄弟,也是大事。至于弟兄之间的义气交情,比较起来只能算小事了。在聚贤庄上,大家不是都跟乔峰那厮喝过绝交酒了吗?那还有什么交情可说?这件事如泄露了出去,大伙儿可不能跟这多嘴之人善罢干休,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不能含糊!”

  吴长风心中不服,但见余人都顺从吕章的说话,自己势孤,若再有异言,只怕立有性命之忧,悻悻然便不再争辩了。

  萧峰听得丐帮众人只顾念私利,维护丐帮名声,却将事实真相和是非一笔勾销,什么江湖道义、品格节操尽数置之脑后,本来已消了不少的怨气重又回入胸中,只觉江湖中人重利轻义,全然不顾是非黑白,自己与这些人一刀两断,倒也干净利落。

  马夫人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口渴了吧?我去冲些茶来,要是不放心,派人跟着我就是。这里荒野之地,我便想逃,也没地方走。”她给段正淳点中穴道,一来指力不重,二来为时已久,穴道自然松开,但双腿仍麻木酸软,出房时一拐一拐,几欲跌倒。丐帮众人耽了这些时候,确也渴了,又见她行走艰难,也没人担心她会逃走。

  马夫人料想自己谋杀亲夫,必定难逃一死,便想在茶水中混入“七香迷魂散”迷倒群丐,但想丐帮人多,定难人人都饮,计谋便必不成,还是逃命为上,见丐帮无人跟来,于是绕到屋后,蹑手蹑足,向黑暗处走去。

  萧峰见她神情,便知她想逃走,心想此处虽是荒野之地,但她熟悉地形,如躲到山洞山沟之中,倒也不易追寻。眼下必须着落在她身上问出那带头大哥的名字,可不能让她脱身,便悄悄跟随其后,到了僻静处,抢前点了她后心穴道,见四处无可藏身,当即左臂抱起她身子,跃上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缩在枝叶之后。其时气候虽寒,但入冬未久,树叶未落,萧峰爬上树梢,星月无光,下面纵然有人抬头相望,也未必得能瞧见。

  过了一会,屋里一名舵主叫道:“那婆娘跑啦,快追,快追!”门口中冲出八九人来,绕着屋子追赶。有几人追出数十丈远,大呼小叫,又再转来,有人点起了灯笼火把,在各处房舍中翻寻。厨房后有个大麦草堆,堆满了一捆捆麦草,众人纷纷议论:“说不定躲在这里!搬开来瞧瞧。”“这里乱七八糟的,那婆娘多半爬了进去。”便有四五个人将麦草一捆捆搬开,直搬到露出地面。有人骂道:“他妈的,婆娘钻了地洞啦,这里没人!”各人随手将麦草捆抛回原处,堆得乱糟糟的。众人里里外外又找寻一遍,不见有何踪迹。

  萧峰听得各人诅咒喝骂,暗暗好笑,忽听得屋里一人长声惨呼,似是白世镜的声音,心知是吕章等人将他处决了,那是意料中事,也不以为意。又扰攘了半个多时辰,听得有人将白世镜的尸身拖出来在地下埋了。只听得吕章说道:“咱们迟早要杀了马寡妇给马大元兄弟报仇,这时找她不到,总不能让她逍遥法外。”各人轰然答应,片刻之间,去得干干净净。

  萧峰再在树梢多耽一会,不闻丝毫人声,便抱着马夫人溜下大树,拖开几捆麦草,将马夫人抛在草堆上,再用几捆麦草盖在她身上,丐帮中人倘若去而复回,他们已彻查过麦草堆,不会二次再查,便不致发现马夫人了。眼见马夫人因连番惊吓而晕了过去,这女人是害死阿朱的元凶,萧峰对她厌憎已极,又在她背心上补了几指,待得天明后再来盘问于她。

  萧峰走到井旁,打起井水喝了几大口,寻思:“丐帮素称仁义为先,今日传功长老竟说国事是大事,帮会事也是大事,私人的交情义气不过是小事。那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良心?做人该不该讲是非公道?他们人多,就把白世镜杀了,并不是因为他害死马大哥、徐长老,犯了重罪这才该杀。他们虽然人多,仍打不过我,如果是我杀了马大哥、徐长老,就应该了。谁的武功强,谁就是对的,谁武功不行,谁就错了,这跟猛虎豺狼有甚分别?只因我是契丹人,什么罪名都可加在我头上,不管我有没有犯了这些罪行,如此颠倒黑白,这‘大义’当真狗屁之极。”

  他只觉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委实太多,思涌如潮,却又想不出一个结果来:“阿朱纯善天真,决不做害人的事,老天爷偏偏不长眼睛,叫我一掌打死了她。我一生立身处事,自问决没半分对不起朋友,甚至连对头敌人,也决无对他们不住,可是老天爷毫没来由的对我作了这么大的惩处,要我亲手打死我最宝爱之人。阿朱扮作她父亲,是为了爱惜我,要保护我性命,她半点也没错。我打她一掌,是为了报仇。多半我满心仇恨,压根儿就错了。其实,我愤怒填膺,非发泄不可,也非全然为了父仇,只因许许多多人不问情由地冤枉我,胡乱加我罪名,我气愤恼怒,都发泄在这一掌之中。是我错了,真正大大的错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提起手掌,噼噼啪啪地击打自己脸颊。连日来浑浑噩噩,大惊大悲之余,这时已倦得很了,靠在井栏之上,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明,萧峰又回到马家来,屋外静悄悄地一人也无,只两只母鸡在地下啄食虫蚁。推门进屋,望见房门打开,房中炕边伏着一个女子,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萧峰吃了一惊,马夫人不是给自己放在麦草堆里,怎会移来此处?忙抢步进房。

  马夫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你快杀了我吧!”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变得颇为丑陋,便问:“是丐帮的人又回来了吗?”马夫人好似没听到,神情显得十分痛苦,突然间她一声大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问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谁?”萧峰扯下了满脸短须,头发后拨,露出本来面目,马夫人一惊,颤声道:“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请你行行好,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人找到你之后,自有人来料理你。”

  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听她这么说,便过去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心中一颤,只见马夫人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了一条条伤口,伤口中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给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那就无可医治,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但怎么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引得蚂蚁来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来,泼在她身上,冲去不少蚂蚁,令她稍减群蚁啮体之苦。

  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将我杀了吧。”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那个小贱人,她说是段正淳的女儿,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她是这样说的:‘你到阴世去告我状好啦,去我叫阿紫!’她说要给她父亲报仇,代她母亲出气,要我受这等无穷苦楚,你……你快杀了我吧!”

  萧峰心想,适才阿紫突然不见,原来是躲了起来,待丐帮众人和自己走远,这才溜出来施这狠毒手段,便道:“你先跟我说,署名在那信上的,是什么名字?”马夫人道:“这人的名字,可不能这么容易便跟你说。”萧峰哼了一声,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这般狠心恶毒……”萧峰道:“你谋害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

  萧峰冷冷地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你害死马大哥,为何要嫁祸于我?”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地道:“你非问不可么?”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

  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当然心肠刚硬,你就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文娇媚,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

  他一声不响,待她骂了个畅快,见她本来脸色惨白,经过这场兴奋的毒骂,已挣得满脸通红,眼中发出喜悦的神色。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你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你日后必定肚破脑流,给人千刀万剐!”萧峰平心静气地道:“骂完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有一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

  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跟你会面,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马大哥已给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识,怎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地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跟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是半晌不绝。

  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竭,才问:“骂够了么?”马夫人恨恨地道:“我永远不会够的,你……你这眼高于顶的臭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道:“不错,就算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倘若真有本事,也不会给人作弄到这地步了。”

  马夫人也不理会,只不住地喃喃咒骂,又骂了一会,才道:“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见到我,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

  萧峰一怔,洛阳城开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酒,闹了个畅快,可是说什么也记不起在会上曾见过她。便道:“那一次马大哥是去的,他可没带你来见我啊。”

  马夫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群臭叫化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白牡丹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哪一个不向我呆望?哪一个不是神魂颠倒地瞧着我?偏生你这家伙竟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见到我,那也罢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上掠过,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说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牡丹花旁,好像确有几个女子,那时我只管顾着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牡丹芍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前拜见。但你是我嫂子,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

  马夫人恶狠狠地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任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地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辈,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地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没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到得后来,可又太迟了……”

  马夫人尖声道:“什么?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谁?那是谁?”萧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姐姐。”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上……”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说道:“你敢再说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叫你尝尝我的毒辣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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