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梦里真真语真幻
2019-10-07 19:15:20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已猜到了他心思,说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学么?”虚竹道:“这……这个……晚辈绝无此意,你不可误会。”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乘武功,无崖子叫你去无量山找李秋水这贱人教你武功,哼,这贱人心地凉薄,未必肯真心传你,今日我自行传你,你天大福缘,不求自得,怎地不学?”虚竹道:“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

  童姥道:“呸!你全身尽是逍遥派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良,但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

  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心极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便都记住了。这八十四字甚为拗口,接连七个平声字后,跟着是七个仄声字,音韵全然不调,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虚竹平素什么“悉坦多,钵坦啰”、“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等等经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为奇。

  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这套口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涨,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地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而然地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地念诵已不易出口,奔跑之际,更难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

  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弹,一粒石子飞上天空,打下一只乌鸦,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她此时已回复到十七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相较虽仍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轻而易举。

  童姥练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读时更加逆气顶喉,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无窒滞。

  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你了……啊哟……啊哟!”突然间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给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要骗我么?你……你怎对得住我?”

  虚竹大惊,忙将她放落,问道:“前辈,你……你说什么?”童姥的脸已涨成紫色,泪水滚滚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是?你还想抵赖?还不肯认?否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我好苦。”虚竹摸不着头脑,问道:“前辈,什么‘小无相功’?”

  童姥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眼泪,叹道:“没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

  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迅速通过,倒背时尤其流畅,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相功”之故。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一师相传,但三人所学颇不相同,无崖子成就最大,功力最强,继承师父做了“逍遥派”掌门。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极强,当年童姥数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无相功”保住性命。童姥虽不会此功,但对这门功夫的情状十分熟悉,这时发觉虚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且功力深厚,惊怒之下,竟将虚竹当做了无崖子。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既甚恼怒,又复自伤。其实此事数十年前早已猜到,此刻方有确证。逍遥派师兄妹三人均是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但除童姥外,其余二人情爱不专。无崖子先与童姥相爱,后来童姥在练功时受李秋水故意干扰,身材永不能长大,相貌差了,无崖子便移爱秋水,但对童姥却绝口否认。

  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地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也不禁代她难过,劝道:“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坏心眼的贱人。我心中越烦恼,越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都城兴州,你还有一路口诀没念熟,今日咱们要宿在兴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兴州去么?”童姥道:“当然是去兴州,不到兴州,怎能说深入虎穴?”

  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只六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招,招式奇妙,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道:“我这‘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

  虚竹道:“晚辈学这路武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待得前辈回功归元,晚辈回到少林寺去,便要设法尽数忘却前辈所授,重练少林寺本门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稀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咱们便进兴州城去吧!”

×      ×      ×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兴州城外,跃过护城河后,翻上城墙,轻轻溜下地来。只见一队队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声道:“我佛慈悲,这里倒有一座大庙。”童姥忍不住轻轻一笑,说道:“小和尚好没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说是座大庙。”虚竹吓了一跳,道:“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

  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护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下落。方圆二千里内,多半只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家里。”虚竹道:“前辈真想得聪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的功力便增加一年。咱们便到你师妹家里去吧。”童姥道:“这里就是她家了……小心,有人过来。”

  虚竹缩身躲入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着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刻,又有巡查过来。”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道:“皇宫中高手这么多,要是给他们见到了,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你师妹家里去吧。”童姥怒道:“我早说过,这里就是她家。”虚竹道:“你又说这里是皇宫。”童姥道:“这贱人是西夏国王的母亲,她是皇太妃,皇宫便是她家了。”

  这句话当真大出虚竹意料之外,一呆之下,又见四个人影自北而南地掠来。待那四人掠过,虚竹道:“前……”只说出一个“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只见高墙之后又转出四人,悄没声地巡了过去。这四人突如其来,叫人万万料想不到这黑角落中竟会躲得有人。等这四人走远,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从那条小弄中进去。”

  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知已身入奇险之地,若没童姥的指点,即使立即退出,也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现不可,当下便依言负着她走进小弄。小弄两侧都是高墙,其实是两座宫殿之间的一道空隙。

  穿过这条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丛中伏身片刻,候着八名御前护卫巡过,穿入了一大片假山。这片假山蜿蜒而北,绵延五六十丈。虚竹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倒似童姥是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候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地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护卫也不再现身。

  童姥指着左前方一所大石屋,道:“去到那边。”虚竹见那石屋前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空地之上,四周并无遮掩,当下提一口气,飞奔而前。只见石屋墙壁均以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童姥道:“拉开大门进去!”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你……你师妹住……住在这里?”想起李秋水的辣手,不敢便进。童姥道:“不是。拉开了大门。”

  虚竹握住门上大铁环,拉开大门,只觉这扇门着实沉重。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一阵寒气从门内渗出。其时天时渐热,高峰虽仍积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开似锦绣,但这道内门的门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童姥道:“向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粮仓,左侧留条窄窄通道。

  他好生奇怪,低声问道:“这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没事了!”虚竹奇道:“冰库?这不是粮仓么?”一面说,一面将两道门关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进去瞧瞧。”

  两道门一关上,仓库中黑漆一团。虚竹摸索着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寒气越盛,左手伸出去,碰到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然是一大块坚冰。正奇怪间,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

  童姥道:“咱们到底下去。”她扶着冰块,右腿一跳一跳,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块。童姥道:“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满了冰块。

  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来,道:“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那贱人再鬼灵精,也未必能找得到我。”说着长长吁了口气。几日来她脸色虽然镇定,心中却着实焦虑,西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内院而要避过众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须机警谨慎,二来也须熟知宫中门路及护卫情状。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虚竹叹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么?”虚竹道:“这西夏国的皇宫,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窖藏了起来,那有什么用?”童姥笑道:“这冰块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大街上、田野间,太阳犹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两块大冰,莲子绿豆汤或是薄荷百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珠,滋味如何?”虚竹恍然大悟,说道:“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许多大冰块搬了进来贮藏,花的功夫力气着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么?”童姥更是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诺,要什么有什么,他还会怕什么费事?你道要皇帝老儿自己动手,将这些大冰块推进冰库来吗?”

  虚竹点头道:“做皇帝也享福得紧了。只不过此生享福太多,福报一尽,来生就未必好了。哎呦,皇帝要用冰块,常会派人来取,岂不是会见到我们?”童姥道:“皇宫里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号冰库,这里是‘荒’字号。他们要取完了前七个冰库中的冰,才会到‘荒’字号冰库来。三个月也未必取到这里,时候长着呢,不用担心!”虚竹道:“前辈,你什么都知道,你从前来过这里么?好比先前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候到何处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这皇宫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听见了,那有什么稀奇?”虚竹道:“原来如此。前辈,你天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么天生神耳?内功深了,便能练这功夫,那容易得很。我教你便了。”

  虚竹听到“便能练这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库中并无飞禽走兽,难获热血,不知她如何练功?又想仓库中粮食倒极多,但冰库中没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为食?

  童姥听他久不做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装的是粮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外边热气进来,融了冰块。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虚竹道:“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童姥道:“御厨中活鸡活鸭,那还少了?不过鸡鸭猪羊之血没什么灵气,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鹤、孔雀、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

  虚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杀生吃荤?”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说道:“小僧是佛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童姥道:“你到哪里去?”虚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等我练成神功,取了那贱人性命,这才放你。”

  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着她造恶业,站起身来,说道:“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吧。”一面说,一面走向石阶。

  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

  虚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但随即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慕容复、段誉等等,只怕个个要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阶。

  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着腰眼里又是一酸,全身动弹不得,心知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空虚点,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听由摆布,全无反抗余地。他心中一静,便念起经来:“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么鬼经?”虚竹道:“善哉,善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童姥道:“达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妈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虚竹道:“祖师慈悲,前辈不可妄言。”

  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由于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无论旁人如何厉害地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修为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御。”童姥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光彩?”

  虚竹双手合十,又念经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图画,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去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乐,便得做天下第一强者。”

  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即乐。”

  虚竹虽无才辩,经文却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经》是高僧昙琳所笔录,昙琳是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所记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全部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

  童姥生性最为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固然没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奇人异士,也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道是他这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岂有此理!”收回手掌,自行调息运功。

  过得片刻,她跳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径往御花园中奔去。这时她功力已甚了得,虽断了一腿,仍身轻如叶,一众御前护卫如何能够知觉?在园中捉了两头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回来,再听到禽鸟鸣叫,念了几声“我佛慈悲”,既无法可施,只有任之自然。

  次日午时,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漆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练功之时已到,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

  虚竹听到声音,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吧,何必多伤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给你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颏,虚竹没法抗御,嘴巴自然而然地张开。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拼命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没法呕出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吧?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即乐。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无求’,哈哈,哈哈!”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童姥已回复到六十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离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竹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竹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没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当真苦恼不堪,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但实情是“逢苦必忧,难以识达”,以致苦上加苦。

  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地念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童姥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道谢。

  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童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穴道,令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入冰库。

  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面前,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吧!”虚竹惊道:“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鼻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经。童姥夹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来几碗荤菜,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加浓郁。虚竹虽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

  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塞入他口中。她虽强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拼终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噼噼啪啪地连打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对,要知道姥姥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

  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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