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刀
2019-10-07 17:35:09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忽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着镖局人众,迤逦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晋州一直都是平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地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伙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驰疾奔,霎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沉重,快跑难以持久,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么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门轻功,可当真不含糊。镖队慢了,那瞎子并不追赶上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这么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伙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地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么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瞄准向那瞎子打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回。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打中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往瞎子肩头砍落。那瞎子举杖挡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强人哪,并肩子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不过单身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一齐拥上,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似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着,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心知这瞎子决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晋州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夹,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脚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支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么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么?”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后脚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执鞭在手,在地下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落在地。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另一个问道:“干吗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个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抱着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吗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两柄单刀同时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正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林玉龙喝道:“干吗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么?”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了这对鸳鸯刀之后,心中片刻也没忘记过“鸳鸯刀”三字,只因心无旁鹜,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地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余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不,只有一夫,另一个是女不是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劲,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起。原来周威信以细铁链将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一齐使力,仍拉不断铁链。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威信后颈重重地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陡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着自己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包袱,跟着右手探出,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不料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哪里还来得及,早已给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正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一对鸳鸯刀。任飞燕将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长刃鸳刀往上挡格,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只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让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拾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瞎子横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刺出,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却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给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这半空不知算不算“一方”,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余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竟给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一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后一招叫做“一鞭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会者无多,当世只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问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不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啊。”周威信又惶恐,又欢喜,道:“若非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你晚上睡着时,口中直嚷些什么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蹑着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么?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伙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哪儿。你去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个女子道:“你趁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令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气,想冲开腿上给点中的穴道,但一股内息降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忽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看去,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加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去。你装腔作势,瞒得过别人,可趁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支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似在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怕他身负绝艺,倒也不敢轻敌,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后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绉绉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哪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过,说道:“姑娘叫你别打,怎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点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她暗自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彩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吗?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对手。”林玉龙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话,你懂得什么?”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么?”原来她面对卓袁两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挥,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于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相互拳脚交加。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液向丈夫吐了过去。林玉龙无法闪避,眼睁睁地任那唾沫飞过来黏在自己鼻梁正中,当即波的一声,也吐了一口唾沫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好气,又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敌手,心道:“但愿他这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老瞎子,其实并非真败!”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其实比袁冠南高出颇多。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了几招,见他身法虽快,终究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袁冠南没料到竟遇上如此厉害对手,手里又没武器,立时左支右绌,迭遇险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假瞎子瞧得小了,哪知他竟是这等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躺下!”铁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说着将毛笔在墨盒中蘸得饱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住!五毒圣姑是你何人?”

  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二十四个时辰毒血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给卓天雄逼得无法,信口胡吹,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母,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难为你,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着走上两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见蛇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武器,他如此跟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上前,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他哪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闲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已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地在自骂该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吓成这样?”见卓天雄迟迟疑疑地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将鸳鸯双刀抢过。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罪名?纵然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袁冠南早防到这一着,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背上一凉,一惊之下,见手背上已给浓浓地抹了一大条墨痕,从前听人所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霎时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虽已碰到双刀的刀鞘,竟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奔出林。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哪里还敢逗留,跟在卓天雄后面冲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不给我们解开穴道?”袁冠南道:“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时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刀而来,若给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块石子先后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穴道,虽相隔数丈,认穴之准,仍不爽分毫,两人受封的穴道立时便解开了。

  林任夫妇各自积着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单刀,登时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袁冠南再掷出一枚石子,击中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看时,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冠南这一下更加心惊,问道:“姑娘,你怎么啦?”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跃起,从他手中抢过了短刃的鸯刀,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萧中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不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下五成,眼看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疾驰而去,竟追赶不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为鸳鸯,腿上虽痛,仍穷追不舍。

×      ×      ×

  奔出二十余里,地势越来越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张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树木掩映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于是折了一根树干当做拐杖,撑持着奔去。

  走近庙来,见匾额上写着“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大殿上站着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道:“师太请了,可有一位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么?”那老尼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没施主到来。”袁冠南不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忽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声,正是卓天雄追到了。

  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后院直蹿进去,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座,揭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后。

  岂知神像之后,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地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着将短刀递过。只听他身后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着孩子,也躲在神像左侧。

  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夺刀,低声道:“别做声,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道:“他不是中了你毒药?”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雄粗声粗气地道:“四下里并没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要是找不到,回头跟你算账,那时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击,口还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已分点了二人穴道。卓天雄走进后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西望,听得他喃喃咒骂,铁棒拄地,转身出庵去了。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为黑墨抹中,心惊胆战,忙到溪水中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加吃惊,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于是随后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但这么一耽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神像后跃下地来。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皱起了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后不见踪迹,又必寻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人相对无言,寻思脱逃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着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萧中慧听他二人仍然不住口地争吵,说道:“咱们四个,连着你们孩子,还有那老尼姑,个个大祸临头,只要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么?”袁冠南问道:“到底夫妻刀法是怎么回事?”林任夫妇俩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个明白。

  原来三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传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熟,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何不了你夫妇。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半点也没用处。”他见这对夫妇天性良善纯朴,为了侠义,只是卤莽暴躁,不断吵架,只怕最后反目分手,便可惜了,因此教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令他夫妇长相厮守,谁也离不了谁。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妻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回护照应。哪知林任两人性情暴躁,虽都学会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终格格不入,只练得三四招,别说互相回护,夫妻俩自己就砍砍杀杀地斗将起来。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说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原不该说,只事在危急,此处人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学这夫妻……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嗯,小可决不敢有意冒犯,实在……实因……”萧中慧不再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于我,倘若我和他……和他都学会了,抵挡得了老瞎子,便可救得大家性命。”

  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于白自在这里等死。”任飞燕道:“好,我便教你。只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林玉龙怒道:“我怎么不记得?”林任夫妇分别口讲指划,舞动给卓天雄用宝刀斩去了半截的断刀,一招一式地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任夫妇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忽听得门外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哪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棒,闯进殿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显身手,断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住丈夫,哪知她急于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使了第二招中的抢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露出老大破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两柄断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让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一来配合失误,二来断刀太短,难及敌身,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住我腰肋才是。”任飞燕怒道:“你干吗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人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事已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一怔之间,心中便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南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我逃得性命,再跟姑娘相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肩头。两人事先并未拆练,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定要留下相伴,均动了舍己为人之念,正合“夫妻刀法”的要旨,临敌时自然而然互相回护。林玉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刀法,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珮下瑶台’!”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均有喜意,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给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地吆喝招数。一个叫:“刀光掩映孔雀屏。”一个叫:“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叫:“英雄无双风流婿。”一个叫:“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叫:“碧箫声里双鸣凤。”一个叫:“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起手十二招已经使完,余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挥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搭配未熟,已杀得卓天雄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使到第九招“碧萧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招招直指要害,卓天雄哪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通红,轻声道:“请你到萧半和大侠家中来找我。”低头奔出尼庵,远远地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只见小书童笑嘻嘻地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个婴儿,正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自有孩儿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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