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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澜访金庸:我可能对人性越来越了解了
2006-10-08 15:24:00  作者:  来源:  评论:0 点击:


  

  杨:查先生,最近很多人都在议论,说您正在修改自己的武侠小说,特别是《鹿鼎记》里韦小宝这个人物,好像您会对他的结局有所修改。有一种说法,说是不是您的社会责任感更强了,说不要让青少年去学习韦小宝,所以要把他的那个结局写得差一点?

  金:有过这个想法。我对自己的武侠小说作了一些修改,改了七年,我全部改完了。从《书剑恩仇录》开始改,有十五部小说,每一部小说,大概有时候要改大半年,有时候改差不多一年,所以前后改了差不多七年,新的修改本也已经全部出版了。《鹿鼎记》我酝酿很久,也有很多年轻读者写信给我,说最喜欢韦小宝,想模仿韦小宝,所以我觉得虽然小说不是社会教科书,不一定要教人家怎么样做,但是如果社会影响不好,我觉得也是不好的,所以我希望读者看了我的小说之后受到良好的感染。我曾经想过把《鹿鼎记》的结局大大修改一下,我想了故事:我想写韦小宝他喜欢赌博了,他现在很有钱了,我想写他赌博遇到高手,人家骗他,他钱输得很厉害,而且他跑到云南去;我想写他碰到几个老朋友,有个老朋友敲他竹杠,他就给他钱了,老朋友很坏,要把他抓到北京去见皇帝,他就很怕;我想写他很倒霉的时候,他几个太太逃走了三四个。

  杨:逃走三四个,还有三四个留了下来。

  金:我想使他受点教训,我想对读者而言这个印象好一点,但是有很多读者表示反对,实际上我写小说人家赞不赞赏我不去理他,但是人家的反对我觉得很有理由。

  杨: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金:他们认为《鹿鼎记》这部讽刺性的小说并不是叫人家学哪一个,韦小宝也不是正面的主人公。我一直主张写小说要表现人性,表现人的情感,所以韦小宝这种人在清朝的时候可能存在,民国时候可能存在,现在中国内地有,台湾有,香港也有,而且在全世界有华人社会的地方韦小宝这种人还是有的,所以我写韦小宝这个人,写他这种个性,写他吹牛,他求生存,这种人中国好像几千年来几百年来就是这样子,是一种特别的现象。我写韦小宝就想到鲁迅先生写阿Q,他写阿Q主要是写阿Q的一种精神胜利法,我就觉得中国人性格中间最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求生存,只要人家不打死我,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而且要赚钱,想自己要发达,什么事无所不为,什么手段都可以用,所以最后我想既然有这样一种人,那就不一定写他赌钱输了,因为这种人不大会输的。

  杨:所以您决定不改这个结局了,还让他继续有着七个老婆和很多的钱财。

  金:是。

  杨:您最终并未修改韦小宝的结局,这让很多“金迷”都长舒了一口气啊。

  

  杨:在您的小说《笑傲江湖》里出现的令狐冲,跟您过去写的郭靖、杨过、张无忌这些人有很大的不同。他是很有自由思想的一个人吧?

  金:我想特别强调一下,个人如果没有权力欲,没有名利欲,就会自由自在,潇潇洒洒,但是如果大家都处在权力斗争很厉害的时候,那你想自由自在也不可能。

  杨:所以其实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您对过去的所谓英雄形象的反思在里面?

  金:中国自古以来有一种隐士欲望,希望不要做官,能够退隐,但是在当时要退隐不容易,所以一个人能够脱离名利羁绊,能够不受权力的控制是很难的事情。

  杨:在你小说中出现的这些大侠,从陈家洛到郭靖、杨过、张无忌,然后乔峰,然后到了令狐冲再到韦小宝,似乎我们看到你笔下的英雄从原来正统越来越走向叛逆,当然韦小宝是一个可能更反英雄的角色,这是不是反映出你当时有一种悲观的情绪?

  金:不是,我可能是对人性越来越了解了。年纪大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了解多了。年轻的时候崇拜英雄,好像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好像真的有什么大英雄,但年纪慢慢大了之后,知道这个大英雄后边其实有他自己卑鄙的一方面,有他见不得人的一方面。

  杨:也有很矛盾的一方面,像乔峰最后只有自杀才能够了结自己的痛苦,是吗?

  金:是,到后来这些人性的困难就慢慢了解了,起初写的英雄人物,写得黑白分明很简单,鲁迅也分析过这个问题,中国的小说以前都是“坏人就是坏人,好人就是好人”。

  杨:非此即彼。其实人性很复杂的。

  金:是的,人性没有这样简单。

  

  杨:我记得八年前跟你做访问的时候,你曾经谈到过自己的祖父,他在丹阳做知县,而且很快要升知府了是吧?

  金:对。

  杨:因为丹阳的教案他庇护了当地百姓,所以辞官不做,应该说他的这种正义感,为民请命这种基本的价值观,对您幼年还是有很大的影响?

  金:不单单是祖父,而且从小受这种教育,中国人教育都是教育做个好人,做正派人,不要做坏事。我祖父干了这个事情对我当然有切身的影响,我觉得做一个好人是天经地义的,也不能说是希望做好事将来有好报,我今年八十岁,我自己的人生经验就是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的。

  杨:但是仍然要做,是吧?

  金:是,然后朋友也好,子女也好,好像都对得起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我惟一觉得良心上不好过的,就是我跟我太太结了婚之后我有婚外情,我对她不起。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办法补救了,除此之外我觉得什么事情都是问心无愧的,所以这个事情也不是说为了将来有好报,好报恐怕没有。

  杨:除了祖父之外,像父亲和母亲,对您影响大吗?您当时跟父亲和母亲哪个更加亲密一些?

  金:我母亲是个很正派的女人,她不会做坏事的,就是这样一种平平常常的影响。我父亲开钱仓,做企业,一个地主,我觉得他人很好,但是没什么用,庸庸碌碌的,所以也没什么很重要的影响。

  

  杨: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你的书在祖国大陆是被禁的,在台湾也是被禁的,在台湾被禁说是有统战思想是吧?

  金:台湾主要是因为《射雕英雄传》,毛泽东写过一首词。

  杨:对,《沁园春·雪》。

  金:说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射雕讲成吉思汗,他说你这部书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杨:很有意思是这两本书在祖国的大陆和台湾同时都被禁了,但是同时在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两岸又慢慢开始对你的书解禁了,先是蒋经国邀请您去台湾,对不对?

  金:是。

  杨:他有没有跟你谈到你的武侠小说?

  金:谈的。

  杨:他喜欢谁?

  金:他没有讲哪一个,他说我的武侠小说他都喜欢看。

  杨:他还让您去参观金门是吗?

  金:金门我也去过,那时候对台湾的政府提各种意见,我谈了作为一个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的中立人士对台湾的看法和意见。

  杨:他跟你的讲话当中至今给你留下印象比较深的是什么?

  金:我总在劝他不要老是想反攻大陆,我说你反攻大陆没有希望的。

  杨:你就这么直白跟他说吗?

  金:我说你国民党兵力六七十万拿到大陆一下子就没有了,你搞得台湾人民生活也痛苦,你这样子反攻大陆没有希望,不如把台湾建设得好一点。

  杨:他怎么说?

  金:他说意见很对很对。他说我最近也不大提反攻大陆了。

  杨:您第一次见邓小平是什么时候?

  金:1981年。新华社邀请我去见他。

  杨:他怎么样跟你谈起您的作品?

  金:因为《明报》主要反对“文化大革命”,拥护邓小平,他说你们《明报》意见大部分我同意,但有一部分我不同意的。我说当然了,我不是共产党,您的意见我也有不同意的。

  杨:听说他的桌上还曾经放过《射雕英雄传》?

  金:他桌上没有放。但后来他跟我要些小说去,他的床头放了。

  杨: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喜欢哪个人物的?

  金:他说你的武侠小说我喜欢看,没有指出哪个人物。跟我谈得很详细的是朱镕基。朱镕基看我的小说,他常常去考人家,我小说有幅对联,如果人家讲得出,他就说,你可以跟我谈谈金庸的小说了。

  杨:不过我觉得查先生,这个历史有的时候很有一点讽刺的意义,你曾经是一个被两岸都不接受的人,后来又被两岸都接受了,甚至两岸的高层之间某些信息的往来是通过您来完成的。能不能这样来理解,其实在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各种战乱和政治的纷争当中还是有一些共同的价值观,中华民族还是有一些共同的价值观,它在你的小说当中实际上是有相当集中的体现。

  金:我的小说基本上代表中国的传统思想。

  杨:你觉得这个核心的价值是什么?

  金:我觉得是忠孝仁爱这种道德观念。对人应该要真实,应该对父母孝敬,中国人的价值观念大致都是这样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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