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刀
2019-09-30 14:19:36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却在周威信后颈重重的还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任飞燕道:“哈,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斗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伸手一齐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着右手一探,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那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兎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那知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那里还来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盲人,也不知他何时已将镖队杀得七零八落,悄悄藏在这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接过萧中慧的那对鸳鸯刀。任飞燕将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盲人托着出了鞘的鸳鸯长刀往上一挡,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得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拾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盲人横砸过来。那盲人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一刺,但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却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被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喀喇喇一声响,那铁鞭竟已被那盲人的内劲震得断为三截。那盲人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后这一招叫做“一鞭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当世只有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盲人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盲人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未识师伯尊范,适才多有冒犯。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欢,道:“若不是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人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开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啦。你晚上睡着时,口中直嚷些什么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蹑着咱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倘若不是师伯而是觊觎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么?”
  卓天雄道:“你的伙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哪儿?你去叫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个女子道:“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便欲砍杀,但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情状甚是好笑。卓天雄伸指在短刃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气,想冲开腿上被点的穴道,但一股内气降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忽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道:“……至宝有本性,性精刚无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雠……”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己这样一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是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便来取去。你装腔作势,瞒得过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枝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漫不在意,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铁棒一挥,便往袁冠南脑后击去,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道:“别打啊!”她见袁冠南似乎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打得脑浆迸裂?那知袁冠南头一低,叫道:“啊哟!”从铁棒下钻了过去,说道:“姑娘叫你别打,你怎地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那铁棒刚好从他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避得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醮,往他手腕上点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眼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身上。萧中慧暗自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咱们的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么?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对手。”林玉龙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懂得什么?”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么?”原来她面对卓袁两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挥,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于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拳脚交加起来。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沫向丈夫吐了过去。林玉龙无法闪避,眼睁睁的任那唾沫飞过来黏在自己鼻梁正中,当下波的一声,也吐了一口唾沫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二人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敌手,心道:“但盼他这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那老瞎子,其实并非真败!”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实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是有甚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然连试了几招,见他身法虽快,终究不免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来,袁冠南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手中又无武器,立时左支右绌,迭遇险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地托大,把这假瞎子瞧得小了,那知他竟是这等的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一避,卓天雄叫声:“躺下!”铁棒翻起,一棒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生智,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叫你尝尝滋味。”说着将毛笔在墨盒中醮得饱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住!五毒圣姑是你何人?”
  原来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的一个女魔头,毒药之厉害,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毒药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皮肤上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中便会烂肉见骨,廿四个时辰中毒血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被卓天雄逼得无法,随口说了出来,只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母,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为难你,快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着走上两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见蛇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兵器,他如此和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上前,不自禁的退了两步。他那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闲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的在自骂该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吓成这个样子?”见卓天雄迟迟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将那鸳鸯双刀抢了过来。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纵然要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袁冠南早已防到这一着,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背上一凉,一惊之下,只见手背上已被浓浓的抹了一大条墨痕,从前听人所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瞬态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一震。他五根手指虽已碰到了鸳鸯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呆了一呆,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奔出林。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那里还敢逗留,跟在卓天雄后面,冲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重行追来,当下不敢在林中多躭,拿起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给咱们解开穴道?”袁冠南道:“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时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显然也是为鸳鸯刀而来,若是为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检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块石子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的穴道,虽然相隔数丈,认穴之准,仍是不爽分毫。
  林任夫妇各自积着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单刀,立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掷出,正中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一看,只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冠南这一下更是心惊,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张开樱口,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跟着翻身跃起,从他手中抢了一柄鸳鸯刀中的短刀。袁冠南手上疼痛,“啊哟”一声,那刀已给她抢去。萧中慧知他武功胜过自己,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萧中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大是不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下五成,眼看萧林任向西北角荒山中疾驰而去,竟是追赶不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鸳鸯,腿上虽痛,仍是穷追不舍。
  奔出二十余里,地势越来越是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里一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于是折了一根树干当作拐杖,撑持着奔向那座小庙。
  走近庙来,一看匾额上写着“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只见大殿上站着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道:“师太请了,可有一位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么?”那老尼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无施主到来。”袁冠南不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忽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声,正是卓天雄到了。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后院直窜进去,只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供着一位白衣观音之像。他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座,揭开帷幕,便躲在佛像之后。
  岂知佛像之后,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着将短刀递了过来。只听他身后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着孩子,也躲在此处。袁冠南此时不暇夺刀,低声道:“别作声,那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药?”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雄粗声粗气的道:“四下里并无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听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若是找不到,回头来跟你算账,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稽,口还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已分点了二人穴道。只听得卓天雄喃喃咒骂,铁棒柱地,出庵去了。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佛像后跃下地来。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皱起了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后不见踪迹,又必寻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是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人相对无言,寻思脱逃避难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是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惧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说要你就着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袁冠南听他二人不住为“夫妻刀法”争执,喝道:“咱们四个,连着你们孩子,还有那老尼姑,眼前都是大祸临头,只要那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么?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么一回事?”林任夫妇俩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个明白。
  原来四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传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的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熟,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有多强的武功,都奈何不了你夫妇。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是半点也无用处。”他深怕这对夫妇反目,终于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使得他夫妇长相厮守。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妻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回护。那知林任两人性情暴躁,每个人虽学会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生相成,组成一体,始终是格格不入,只练得三四招,别说互相回护,自己就砍砍杀杀的斗了起来。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原不该说,只是事在危急,此处人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学这夫妻……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嗯,小可决不敢有意冒犯,实是……实是……”萧中慧不再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于我,若是我跟他……跟他学会了,倘若抵挡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众人性命。”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于白白在这里等死。”任飞燕道:“好,我便教你。”萧中慧本来携有双刀,于是将自己的短刀借给任飞燕,将长刀借给林玉龙。林任夫妇口讲刀舞,一招一式的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忽听得门外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那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棒,抢进庵来,一棒往袁冠南头顶砸落。
  原来他手背上被黑墨抹中之后,忙奔到溪水中去洗涤,那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迹。他放心不下,拚命用力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卓天雄大惊,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袁冠南的当,于是率领了周威信等一干人,随后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但这么一躭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林玉龙见卓天雄重来,不惊反怒,喝道:“咱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提刀向卓天雄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献身手,长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住丈夫,那知她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抢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的眼力何等犀利,一见对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双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同时被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这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十余合中未必便败,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误,仅一招便被敌人制住。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住我腰胁才是。”任飞燕怒道:“你干么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人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齐心合力斗他。”袁冠南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见。”萧中慧道:“不成……”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处露出了空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的肩头,两人事先并未练习,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伴,双方一动侠义之心,临敌时自然而然的互相眷顾。林玉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佩下瑶台’!”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射娇脸,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数,一个道:“刀光掩映孔雀屏。”一个道:“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道:“英雄无双风流壻。”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碧箫声里双鸣凤。”一个道:“今朝有女颜如玉。”一个道:“千金一刻庆良宵。”一个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余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郎才女貌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使到第九招“碧箫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卓天雄那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铁棒一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听得林玉龙大声喝道:“妙极,妙极!郎才女貌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通红,一低头,奔出尼庵,远远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只见自己的书僮笑嘻嘻的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一个婴儿,正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那自是婴儿撒的尿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天的五十寿诞。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天长衫马褂,在大厅上接待各处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和萧半天本不相识,却是慕名来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后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是各自喜气洋洋,穿戴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中慧正对着镜子簪花,突然之间,红晕满脸,口中低声念道:“清风引佩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那把鸳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二十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夫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枝金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道:“给了谁啦?”中慧笑道:“他……他么?今儿多半会来跟爹拜寿,那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缎盒子进来,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怎地送一枝金钗给老爷?”袁杨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璨烂,赫然是中慧的那枝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欢容满脸,笑得甚美,忙问:“送礼来的人呢?”张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居然能使女儿如此神魂颠倒,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风背后,只听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外号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今日特地来向萧老英雄拜寿。”二位夫人悄悄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猥琐的瘦子,身旁还坐着三个古里古怪的人物。萧半天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金钗厚礼,真是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好说!”袁杨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夫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亮,想来武艺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一起向萧半天行下礼去,一个俊美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龙,任飞燕、袁冠南,恭祝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老前辈笑纳。”说着呈上一个长长的玻璃盖盒子,萧半天接过一看,不由得呆了,三个字脱口而出:“鸳鸯刀!”
  萧府的后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将余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倾囊相授。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实是大不容易,因为萧半天问明了得刀的经过之后,跟两位夫人一商量,当下将中慧许配给了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寿筵之中,给两人订亲。两个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一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萝在乔木……碧箫声里双凤鸣,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边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给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么礼物啊?”太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凛,一时无话可对。要知说到送礼,实是他们更犯忌之事。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的玩笑,说道:“那边污泥河中,盛产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只,可抵十年功力。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脚水上飞,何不去捉几只来,送给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林玉龙道:“咱们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性,那是我盖一鸣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四弟,咱们这就捉去。”任飞燕笑道:“哈哈,盖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须得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吸取月光的精华。大白天那里捉得到?”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若是白天能随便捉到,那还有什么希罕?”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一丈见方的大“寿”字。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天抚着长须,笑容满面的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女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后,再喝一杯喜酒。
  众宾朋喝采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母。萧半天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为见面礼,袁冠南谢着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只玉班指,袁冠南谢着伸手接过……
  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班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色大变,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来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一个枝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上也有一个枝指。袁冠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么?”说着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出一只串在一根细金链上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你是狮官?”冠南道:“妈,正是孩儿,你想得我好苦!”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着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喜欢。只听得袁夫人哭道:“狮官,狮官,这十八年来,你是在那里啊?我无时无刻,不是在牵记着你。”袁冠南道:“妈,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处在打听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妈了。”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妈”,她身子一摇,险险跌倒,脑海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原来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道:“怎么?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我弄得胡涂啦。”任飞燕道:“袁相公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么?他还托了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根枝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么?”林玉龙搔头道:“怎么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道:“蠢人,袁相公说他三岁时就跟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么,胡乱安个姓,不就是了。”林玉龙道:“这么说来,萧姑娘是他的妹子了。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燕道:“既是兄妹,怎么还能成亲?你还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话。”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掩面奔出。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了无生趣。她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砰的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人。”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右掌自然而然的击了出去。那人反腕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萧中慧也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着的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半天名满江湖,今日五十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没有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叔撑腰,便是龙潭虎穴,也敢去一闯。”卓天雄“哼”的一声,道:“没出息,先得把师叔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被袁冠南和萧中慧以“夫妻刀法”联手击败后,不禁心怯气馁,此时无意间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已擒住一人,袁冠南这小子何惧他来?何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萧半天不乖乖的将那柄长刃鸳刀交出。
  当下卓天雄押着萧中慧,知会了知县衙门,与周威信等一干镖师,径投萧半天府来。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天矍然一凛,叫道:“快请!”过不多时,只见卓天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半天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短刃鸯刀,抵在她的背心。
  萧半天是何等样人?江湖上大风大浪不知经历过多少,心中虽是惊疑不定,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卫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师中久闻萧半天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腮虬髯,果然极是威武,当下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天笑道:“好说,好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这一下较量,两个儿竟是功力悉敌,谁也不输于谁,携手同进寿堂。
  两人之中,却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那“震天三十掌”惟有“混元炁”可与匹敌,适才萧半天所使的,正是“混元炁”功夫。但“混元炁”必须童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后即行消失,因其练时艰辛,散失却又极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来少人练这功夫。眼见萧半天一妻一妾,女儿也已是及笄之年,怎么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炁”功夫,岂非武学中的一大奇事?
  袁冠南见萧中慧受制于人,自是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悄绕到众镖师身后,待要伺机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有谁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戮个透明窟窿!”袁冠南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中慧,那里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明人不说暗语。兄弟今日造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拜寿,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天道:“小人愚鲁,不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有价之宝却是那柄长刃的鸳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们的身家性命,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说着一腿半跪,请了个安。他的话说得似乎低声下气,但神色之间却极是倨傲。
  萧半天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响,椅背登时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却如何这等胡涂?鸳鸯刀既不在小人手中,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儿。难道练童子功混元炁的人,还能生儿育女么?”说着衣袖一拂,一股疾风激射而出。卓天雄侧身避开,心道:“半点不假,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炁。”
  萧中慧初时听说袁冠南是自己同胞兄长,已是心如刀绞,这时见父亲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了不肯认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齐声呐喊:“莫走了反贼萧义!”人喧马嘶,不知有多少军马。萧府的几名仆人气急败坏的奔了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无数官兵……官兵围住了府门。”
  卓天雄听得“莫走了反贼萧义”这句话,心念一动,立时省悟,喝道:“好啊!什么萧半天,原来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贼萧义。”只见大门口人影晃动,抢进来四名清宫侍卫,当先一人叫道:“卓大哥,这便是反贼萧义,还不动手么?”
  萧半天哈哈大笑,说道:“乔装改扮一十六年,今日还我萧义的本来面目。”伸手在脸上一抹,众人一看,无不惊得呆了。大厅上本已乱成一团,但顷刻之间,人人望着萧半天的脸,竟是鸦雀无声。
  原来瞬息之间,萧半天竟尔变了一副容貌,本来浓髯满腮,但手掌只这么一抹,下巴登时光秃秃的,一根胡须也没有了,便是连根拔去,也没这等光法。
  这时袁冠南的书僮提着两只书篮,从内堂奔将出来,说道:“公子爷,快走!”袁冠南心念一动,从书篮中抓起一本书来,向外一扬,只见金光闪闪,飘出了数十张薄薄的金叶子。众镖师和官兵但见黄金耀眼,如何能不动心?何况那金叶子直飘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袁冠南扬动破书,不住手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厅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满空飞舞的都是金叶。周威信倒想着“鸳鸯刀”不可有失,虽见金叶飞到,却不去抓。袁冠南一运劲,拍的一声,一本数斤重的夹金破书掷去,击中了他的面门。
  周威信叫声:“啊哟!”身子一晃,袁冠南双足一登,扑了过来。卓天雄横掌阻截,只觉胁下风声飒然,萧半天使混元炁击到。卓天雄知道厉害,只得反掌回挡,真力碰真力,砰的一响,两人各自倒退了两步。便在此时,袁冠南左手使刀将周威信杀得晕头转向,右手已解开了萧中慧的穴道。
  贺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远远躲开,一大半却是萧半天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挥拳脚,和来袭的清宫侍卫、镖师官兵恶斗起来。
  萧中慧憋了半天气,身形一矮,欺到周威信身边,左手斜引,右手反勾,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个耳括子,顺手扭住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短刃鸯刀夺了过来。袁冠南大喜,叫道:“慧妹!清风引佩下瑶台!”萧中慧眼眶一红,心道:“我还能和你使这劳什子的夫妻刀法吗?”游目四顾,只见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飞舞,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各人,也均找上了对手厮杀,但两名清宫侍卫却迫得袁杨两夫人不住倒退,险象环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妈妈!”两人双刀联手,一招“碧箫声里双鸣凤”,一名侍卫肩头中刀,重伤倒地,再一招“今宵有人颜如玉”又一名侍卫被萧中慧刀柄击中颧骨,大叫晕去。
  鸳鸯双刃联手,一使开“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当,两人并肩打到那里,那里便有侍卫或是镖师受伤,那六十路还只使得一半,来袭的敌人已纷纷夺门而逃。但这路刀法另有一桩奇妙之处,伤人极易,杀人却是极难,敌人中刀的地方,全非要害,想是当年创制这路刀法的夫妻双侠心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为敌人留下了余地。
  打到后来,敌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个兀自顽抗。袁冠南和萧中慧双刀倐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从腰里抽出钢鞭一架,铮的一声,将萧中慧的短刃鸳鸯刀刀头打落。
  夫妻刀法那一招“喜丝结萝在乔木”何等神妙,袁冠南长刀晃处,嗤的一声,卓天雄小腿终于被拉了一条五寸来长的口子。
  卓天雄小腿受伤,不敢恋战,向萧中慧一掌拍出,待她斜身闪避,双足一登,已闪入天井,跟着窜高上了屋顶。本来袁萧二人双刀合壁,使一招“英雄无双风流婿”,便能将卓天雄截住,但萧中慧刀头既折,这一招便用不上了。
  萧半天见满厅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各人只有七八个人受伤,无人丧命,当下大声道:“各位好朋友,官兵虽然暂退,少时定当重来,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们急速退向中条山,再定后计。”众人轰然称是。
  当下萧半天率领家人,七手八脚的收拾细软,在府中放起火来。乘着火焰冲天,城中乱成一片时,各人冲出东门,径往中条山而去。
  在一个大山洞前的乱石岗上,萧半天、袁杨二夫人、袁冠南、萧中慧、林玉龙夫妇,以及二十来个家人弟子,团团围着一大堆火。一只獐子、一只黄麖正在火堆上烤着,香气送入了每个人的鼻管。
  萧半天咳嗽一声,伸手一摸胡子,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惯例,每次有什么要紧话说,总是先摸胡子。可是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下巴光秃秃地,一根胡子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承江湖上朋友们瞧得起,我萧义在武林中还算是一号人物,居然给了个外号叫做‘萧半天’,可是有谁知道,我萧义是个太监。”
  众人耸然一惊,“我萧义是个太监”这句话传入耳中,人人都道是听错了,但见萧半天脸色郑重,决非玩笑。袁杨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头去。
  萧半天道:“不错,我萧义是个太监,我在十六岁上便净了身子,进宫服侍皇帝,为的是要剌死满清皇帝,给先父报仇。我父亲平生跟满清鞑子势不两立,终于惨被害死,我父亲的七个结义兄弟歃血为盟,誓死要给先父报仇,但满清势大,我这七位伯父叔父无一能得善终,不是在格斗中被清宫的侍卫杀死,便是被捕到了千刀万剐的凌迟处死,这一场冤仇越结越深,我细细思量,要练到父亲和这七位伯叔一样的功夫,我便是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做到,便算练成了,也未必能报得了血海深仇,于是我甘心净身,甘心做一个低三下四,为人人瞧不起的太监。”众人听到这里,想起他的苦心孤诣,无不钦佩。
  萧半天接着道:“可是禁宫之中,警卫何等森严,实非我初时所能想象,别说行刺皇帝,便是皇帝的一面也轻易见不到。在十多年之中,虽然每日每夜我在等待机会,始终是下不了手,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得宫中的两位侍卫们谈起,皇帝听说世上有一对‘鸳鸯宝刀’,得之者可以无敌于天下,这对刀分在一位姓袁和一位姓杨的英雄手中。于是皇帝将袁杨二人全家捕来,勒逼二人交出宝刀。两位大英雄不屈而死,两位英雄的夫人却被送进了宫中。”他说到这里,袁杨二夫人珠泪滚滚而下,突然间相抱大哭。
  袁冠南和萧中慧对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听得萧半天说道:“当时我心中细一琢磨,替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人重要,于是奋力杀了四名看守袁杨二夫人的清宫侍卫,将二位夫人救出宫来。他们万料不到一个太监居然有此胆识武艺,因此上给我一举得手。只是敌人势大,仓皇奔逃之时,袁夫人的一位公子终于在途中失落,这一件事我生平耿耿于怀,想不到袁公子已长大成人,并且学得一身高强武艺,当真是天大的喜事。至于中慧呢,你今年十八岁啦,我初见到你时,还只两岁。你爹爹姓杨,乃是名震当世的三湘大侠杨伯冲。”袁冠南和萧中慧(应该说杨中慧了)抱着自己母亲,想起父仇时不胜悲愤,想起萧半天的义薄云天,又是感激无已。
  萧半天又道:“咱们逃出北京,皇帝自是侦骑四出,严加搜捕。为了瞒过清廷的耳目,我老萧留起了胡子,又委屈袁杨两位夫人做了我的夫人,好在老萧是个太监,这一时权宜之计,也不致辱了袁杨两位大侠的英名。”袁冠南和萧中慧相视一笑,心道:“谁说咱俩是亲兄妹啊?”
  萧半天一拍大腿,道:“清廷终究厉害,还是识破了老萧的真相,但事到如今,那也没有什么了。只是鸳鸯双刀只剩下一柄鸳刀,慧儿那柄短刃鸯刀,自然是假的,否则怎能折断?定是给卓天雄这奸贼掉了去,只可惜咱们没能截住他。”
  这时烤獐子的香气愈来愈浓了,任飞凤取出刀子,一块一块的割切。林玉龙忽地向杨中慧大声道:“我说的不错么?你说你爹爹妈妈从来不吵架,我说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定然有些儿邪门,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任飞凤刀尖上带着一块獐肉,一刀送进了他的口中,喝道:“吃獐子肉,胡说八道什么?”林玉龙待要反驳,却满口是肉,说不出话来。
  众人正觉好笑,忽听得林外守望的一个弟子喝道:“是谁?”跟着一人喝道:“太岳四侠!”杨中慧噗嗤一笑,只见太岳四侠满身泥泞,用一根木棒抬着一只大渔网,渔网中黑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杨中慧笑道:“太岳四侠,你们抬的是什么宝贝啊?”
  盖一鸣得意扬扬的道:“袁公子、萧姑娘,咱兄弟四个到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蝉,想给两位的喜事送一个礼。那知道金蝉还没捉到,一个人闯了过来,这人腿上受了伤,口中哼哼唧唧,行路一跛一拐。太岳四侠一瞧,嘿,这不是卓天雄么?咱们悄悄给他兜头渔网一罩,将他老人家给拿了来啦。”
  众人惊喜交集。袁冠南伸手到卓天雄腰间一摸,抽出一柄短刀来,精光耀眼,泥污不染,自是真正的鸯刀了。
  袁夫人将鸳鸯双刃拿在手中,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刀之中,有一个可以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他便知道了这秘密,又能依着行么?各位请看!”众人凑近一看,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两字,鸯刀上刻着“无敌”两字。
  “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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