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彩笔画中人
2019-10-05 21:33:58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只听一阵窸窣之声,似是从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啊!”又是诧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粗蚕丝绢上的肖像。

  承志从床底下望出来,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少女,双颊晕红,穿着摆夷人花花绿绿的装束,头缠白布,相貌俊美,眉目间与何红药依稀有三分相似,但说这便是这丑老婆子当年的传神写照,可就当真难以相信了。

  只听何红药呜咽道:“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干系?他是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何红药怒道:“你这小女娃那时还没出世,怎会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对我不起,我怎会弄成这个样子?怎会有你这小女娃生到世上来?”

  青青道:“你越说越稀奇古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怎拉扯得上?”

  何红药大怒,挥拳向她脸上打去。何铁手伸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说。”何红药喝道:“你爹爹就是给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这女娃子,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她了?你若伤了她,便是害了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见你是长辈,让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规,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的身份,气焰顿煞,颓然坐入椅中,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江南美女狐狸精,才将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做过许多许多梦,梦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她像不像你?”

  青青叹道:“我妈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么样?你好开心,是不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道:“我逼问他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当真是老天爷没眼,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女娃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里床,不再理会。

  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咱们的人,再放这贱人。”何铁手道:“那还用说?”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袁承志见她双足正要跨出门槛,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我定要问出来,她爹爹在哪里。”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啊。”何红药道:“你为什么护着她?哼,你定是想勾引那姓袁的少年。我教你个乖,你要那姓袁的喜欢你,你就得让我杀了这女娃子。蜈蚣要成王,先得咬死青蛇,懂不懂,傻女孩儿。”气冲冲地回转,坐在椅上,室中登时寂静无声。袁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吗,干什么呀?”

  宛儿大惊,便要蹿出,承志忙拉住她手臂。青青听何红药劝何铁手杀了自己,好引承志来爱她,更是着恼,握拳在床板上砰砰乱敲,灰尘纷纷落下。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调匀呼吸,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干什么?”却原来承志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谋,虽何铁手已承诺阻止奸谋,但邪教毒女,答应了的事未必可靠,更可能密谋生变,她应付不了。这事关涉到国家存亡,为求万无一失,须得坚忍不出,要听个明白。青青则不明其间原由,不由得恚怒难当。

  何红药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执掌。教祖的金钩既传了给你,你便有生杀大权。可是我遇到的惨事,还不能叫你惊心吗?”何铁手道:“我是以教中大事为重,谁又对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

  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跟那姓袁少年动手之时,眉花眼笑,娇声嗲气,哪里是生死拼斗,倒似是打情骂俏、勾勾搭搭!可让人瞧得直生气。”何铁手道:“姑姑,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样对你不住,你这生恨他?”何红药道:“金蛇郎君?他在哪里,我要见他。喂,小贱人,你说了出来,我立刻放你!”最后两句话是对青青说的。青青面向里床,不加理会。

  何铁手道:“你跟她说,金蛇郎君怎么样对你不住,夏姑娘明白是非,良心发现,就肯带你去见她爹爹了。反正她妈妈也死了,你们老情人重会,岂不甚好。”青青转过身来,叫道:“你瞎说!我爹爹英俊潇洒,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会来喜欢你这丑老太婆!”

  何红药幽幽地道:“我在从前可不是丑老太婆呢。你爹爹现下在哪里,我要去见他,倒不是想他再来爱我这丑老太婆,我要问他,他这么害了我一生一世,心里可过意得去吗?夏姑娘,我跟你说,怎么识得你爹爹,他怎么样待我,只要我有一字半句虚言假话,叫我第二次再受万蛇噬身之苦。盼你明白是非,对我这丑老太婆有三分恻隐之心。你现下命在我手,我原本不用来求你,不过我要你明白,我们五仙教虽然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讲到男女情爱,对待情哥哥、情妹子,决不能有半点负恩忘义,否则的话,老天爷也不容我们五仙教兴旺到今天。”

  青青道:“我不爱听!”伸手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不想听何红药的话,可是终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她述说她父亲当年的故事。

  何红药全不明白何铁手想拜袁承志为师以学上乘武功的热切心情,以己度人,只道何铁手看中了袁承志,这些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二十年来遍寻夏郎不得,终于见到他的女儿,一线的机会,全系于此,不由得心中热切异常。反正曹太监要大家再等一个多时辰,不妨对侄女述说自己身世,让青青听了,只盼能打动她心,终于肯带自己去见她父亲,便对何铁手缓缓地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今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庄主,经管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

  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听得树丛里嗖嗖声响,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声追过去。果见一条五花正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乖,从来不逃,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径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心里一懔。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问道:“便是那金蛇郎君么?”

  何红药道:“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很俊的汉人少年。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给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好美,他一定着了迷。”

  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别闹着玩!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忙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儿上有根细绳缚着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当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地游上了木箱,正想伸头去咬,那少年一拉绳子,箱子盖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稳住身子,那少年左手急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手法虽跟咱们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地动弹不得,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么关心。”

  青青插口道:“喂,你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道:“那时我又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怎敢这般大胆,到这里来捉我们的蛇?难道不知五仙教的威名吗?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伸到五花口边。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细看,原来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铁管子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偷蛇毒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许多蛇儿不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蛇管一吹。他听得声音古怪,抬头看时,五花头颈一扭,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说:‘你好大胆子!’抢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我就摔了一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怎能是他对手?”

  何红药白眼一翻,道:“可是我们的五花毒性何等厉害,他来不及取解药,便已蛇毒发作,晕了过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这般年纪轻轻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而且又是这么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何况又这么俊!于是你就将他救了回去,藏在屋子里,拿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

  何红药叹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给他了。那时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没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神魂颠倒,不由自主。过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吃了我给他的饮食,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救了他性命,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是江南的汉人,身上负了血海深仇,对头功夫既强,又是人多势众,报仇没把握,听说五仙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赶到云南来,想学五仙教的功夫……”

  她说到这里,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如此这般才打起交道来,而他所以要取蛇毒,自然旨在对付棋仙派温家。

  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窥探了许久,学到了些炼制毒药的门道,便来偷我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蛇的毒液给他。他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要不要我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上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头答应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就难说了,他要报大仇,还少了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须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剑,就算有,能否盗到,什么时候能成事,也说不上来。”

  承志心想:“金蛇郎君做事当真不顾一切,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

  何红药叹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什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给鬼迷住了一样。我对他说,我知道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什么地方。我说,那就是我们五仙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

  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想起何铁手曾说这金蛇剑是她五仙教的,当时跟她剧斗方酣,只道她随口乱说。原来此剑确与五仙教颇有干系。

  何红药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云南丽江府玉龙雪山的毒龙洞里,那是我教的圣地,洞外把守得甚是严密。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地相求,我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便放我们进去。”

  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自然不敢……”青青插口问道:“为什么不敢穿了衣服进那个……那个毒龙洞?”

  何红药哼了一声不答。何铁手道:“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这些毒蛇异种异质,咬上了三步毙命,最是厉害不过。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青青道:“哦,你们五毒教的事当真……当真……”

  何红药道:“当真什么?若不是这样,又怎进得毒龙洞?于是我脱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药,叫他也搽蛇药。他背上擦不到处,我帮他搽抹。唉,两个少年男女,身上没了衣衫,在山洞中你帮我搽药,我帮你搽药,最后还有什么好事做出来?何况我早已对他倾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把身子交了给他。”

  青青听得双颊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当即手脚在床板上乱捶乱打。何铁手忙道:“这是陈年旧事了,你别生气。”青青怒道:“我恨他们好不怕丑。”

  承志只感到宛儿软软的偎倚在自己胸前,觉得她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心中忽想:“宛儿对我温柔体贴,从来不象青弟那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为什么这时忽然生此念头,却也说不上来。宛儿却想:“我爹爹死了,没人对我怜惜照顾,世上唯一的依靠,便是身边这个胸膛。可是,可是……那不成的!”

  何红药幽幽叹道:“你说我不怕丑,那也不错,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许多臭规矩。唉,后来我就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这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藏宝地图了。”她说到这里,闭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他把三宝都拿了下来,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宝之图,故意问道:“什么地图?我爹爹一心只想报仇,要你们五毒教的旧地图来有什么用?”

  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地图。这是本教从前传下来的。哼,这人就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话,只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了我。后来,我也就不问他什么了。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他去了之后,我天天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个怪侠,使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做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挂念他不知报了大仇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查到三宝失落,我曾带人入洞,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

  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当教主,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可也无法回护。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服了解药,身入蛇窟,受万蛇咬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顿感歉疚。说道:“这……这可真对你不住了。我先前实在不知道……”何红药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何铁手又道:“她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我们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二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红药鼻中一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受罚讨饭二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

  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四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铁手是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什么都要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来。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什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一人能救他,那便是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

  承志在床底听着这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凝神倾听。

  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什么人,他说那是武功奇高的一位大侠。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要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应了。但我上得华山,找到穆大侠的居所,他却不在家,只留着一个哑巴。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势,也不知穆大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要从哑巴那里问我师父的讯信,可也真难得很了。”

  只听何红药继续说道:“我便在华山顶上闲逛空等,一天见到悬崖峭壁上有个大洞,黑黝黝的长得挺怪,我用树皮搓了根长索,缚在悬崖顶的一棵大松树上,吊下去瞧瞧。那洞里面有条山崖的裂缝,像是条过道,走进里面又有个山洞,像一间房那样,晚上我就在那里过夜。过得三天,温家五个老家伙抬着他上了山顶,还有两个崆峒派的道士,你爹爹骗他们说,那张宝藏地图藏在华山顶上,可偏不肯说到底是在哪里。温家五人不住对他上刑罚,他东拉西扯,温家五兄弟大发脾气,可是财迷心窍,怕下手太重,弄死了他,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说,终究得不到宝藏。我乘他们吵吵闹闹,心神不定的当儿,下了几剂补药。崆峒派的两个臭道士一补就虚火上升,补死了。温家的老三、老四也补得手足麻痹,半天行走不得……”承志心想:“怎么吃补药一补就补死了,哼,她有这么好心,给敌人进补?什么补药,还不是毒药!”

  只听得何红药好声好气的说道:“夏姑娘,你精神还好么?我配两剂十全大补汤给你补补身子,好不好啊?”青青道:“呸,你要下毒害我,快快动手好啦!不过我补死之后,你永远见不到我爹爹啦。”她料知何红药心中所企盼的,只是想见她爹爹一面,倘若杀了自己,线索便断,自己命悬其手,非吊住她胃口不可。

  何红药续道:“我乘着他们心慌意乱,大起忙头的当儿,想法儿把那负心鬼背了出来,躲在穆大侠的屋里,穆大侠还没回山,可是温家五老贼却也不敢进屋搜寻。他们你怪我,我怪你,五兄弟争吵一番,便下山追赶去了。我搬着那负心鬼进了山洞,又从穆大侠家里偷了一批干粮食物,跟他在洞里过了几天。我心里好快活,说要背他去云南,跟着他过一世。他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说手足筋络给挑断的大仇不报,就此不想做人了。我们没了粮食,不能在山上多耽,料想温家五贼必已远离追人,我便负他下山,在华阴县耽了下来,我晚间去有钱人家盗了些金银,找了家小户人家住了。

  “他身上的伤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学使毒进补的功夫,说要补死温氏五贼报仇。他用心的写了两本书,要我帮着将一本书浸透补药,说要让温家五贼好好的补上一补。他使钱去跟一个银匠师傅打交道,请他喝酒吃饭,结成了朋友,请那银匠做了大小两只铁盒子,其中装了机括,可以开盖射箭。他本来就会得这些门道,不过手上筋脉断了之后,使不出力,那银匠依照他的指点,将两只铁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银器还更精致。我问他这两只铁盒有什么用,他说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补药的武功秘笈和宝藏地图,引得温氏五贼来开铁盒,就算毒箭射他们不死,那秘笈和地图也补死他们了。他说温家五贼贪财爱武,武功又高,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可以得报大仇。”

  承志听到这里,这才明白,金蛇郎君所以安排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铁盒,实是深谋远虑,用来报复温氏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而自己逃过大难,相差也只一线,实是侥幸之极。

  何红药又道:“他说,这两只铁盒和两本武功秘笈、地图,一真一假,一毒一无毒,对付了温家大仇人之后,就不必去害无辜之人了。不知道现下这铁盒、秘本,是不是还在他身边。温氏五贼现下还剩四贼,我迟早给他们吃点补药,割了他们的首级和手脚,去给你爹爹瞧瞧,也好让他高兴。”青青道:“这可多谢你啦!”

  何红药续道:“又过得几个月,我在华阴市上见到温家五贼寻了回来,说道金蛇郎君失了踪迹,过几天要再上华山去寻线索。我回去跟他一说,他说良机莫失,次日便带了铁盒和浸了补药的书本,再上华山,说是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贼上山。我们上山后便躲在那山洞里,这次我带了不少干粮,足可挨得一个月。安顿好后,我心里高兴,轻轻哼着摆夷山歌,他大概多谢我这么帮他,伸臂搂我过去。这些日子中,我知道自己脸蛋给蛇儿咬得难看之极,从来不敢亲近他。这时在黑暗之中,他跟我亲热,我便也由得他,哪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一件软软的东西,打亮火折一看,是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头发,一枚小小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引温氏五贼。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女娃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我还想逼他,却听得山崖上有声,悄悄出去探听,听到温氏五贼上山来了。他们自己商量,说穆大侠也回了山,须得小心。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到处在山上搜寻,这可就给穆大侠察觉了。他施展神功,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了。

  “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人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

  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我,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作戏,他生平不知有过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

  何铁手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弃旧,乃是寻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只守着一个女人的,那是千中挑、万中觅的珍贵男儿。所以他们汉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男欢女爱,似我爹爹这般逢场作戏,虽属常事,却是不该。我们汉人讲究有情有爱,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义,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不论男女,忘恩负义,便是卑鄙,我们汉人也以为喜新弃旧是无耻恶行,并非你们摆夷人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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