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2019-10-07 10:08:0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十二个字:“你自己保重,记着我时别伤心。”

  杨过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见桌面上泪水点点,兀自未干,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瘦马,跃上马背。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那里?”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里有小龙女的人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国师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错愕。国师提缰催马,向他驰来。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国师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父么?”国师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国师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国师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国师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国师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如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半点踪迹,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那里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行到申牌时分,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国师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国师一行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国师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好?可有什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国师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国师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用,实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没法脱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国师久攻不下,虽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为郭芙刺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什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手到擒来,方显本事。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国师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才,实是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国师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晃动,闯进乱石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措,如出阵去救,定要遭他毒手。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国师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周身麻痒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的哀声,心中如沸,只得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凶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国师铁轮飞出,击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直落,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啷啷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国师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他进入石阵。

  金轮国师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因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然道:“她突然半夜里走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正在找她。”黄蓉料知是自己昨日所下说词生效,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国师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并世再没第二个了。”黄蓉为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道什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黄药师的诸般手泽,但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里金轮国师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国师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都不禁踉跄。国师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跟着说了洪七公逝世的经过。黄蓉听得师父逝世,甚是伤心,伏地大哭,心想靖哥哥得知恩师逝世,必定悲伤之极,又想此刻身处困厄,倘若恩师在侧,必令自己不可徒自伤悲,须得振奋迎敌。想到迎敌脱困,便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故作不知,说道:“若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国师,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拭了眼泪,说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那里。我另有一个计较,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为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什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教我功夫,今日才传,也还不迟。”黄蓉微笑,道:“你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决不记恨,只常可惜学不到你的好功夫。”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处说给他知晓。

  金轮国师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什么鬼,瞧来似有恃无恐。他素来持重,知眼前这二人武功虽不及己,却均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教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便即豁然贯通。国师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卖什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诱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雀。原来这乱石阵乃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黄药师师法诸葛武候遗意之阵,只事起仓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国师心神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繁复奥妙之至,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余变。眼见天色将暮,国师蠢蠢欲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你出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和姑姑如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们只要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地,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什么,他当真百死无悔,提起竹棒,转出石阵,叫道:“生了锈的铁轮国师,你有胆子,就来跟我斗三百回合!”

  金轮国师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求之不得,呛啷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攻了两招之后,径自抄他后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将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变化精微,出神入化。国师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让他挑竹棒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在危急中急闭穴道,未曾受伤,却也疼痛良久。

  他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他是一派大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毕竟难以尽通,当下使“封”字诀挡住铁轮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国师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不料退了十几步,突然右脚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遭诱进石阵。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岩石,石阵急变。国师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国师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石阵极是厉害,陷溺稍久,越转越乱,危急中大喝一声,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否则方位迷乱,料来只须笔直疾走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往南抵北,只不过在十余丈方圆内乱兜圈子,不免精力秏尽,束手待毙。但国师刚上石堆,杨过已挥棒打向脚骨,他铁轮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艺高胆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石阵中岩石有大有小,大者难动,小者却可对付。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斤的大石已给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抄,数块较小岩石砰彭山响,互撞之下,火花与石屑齐飞,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

  此时金轮国师若要出阵,已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国师铁轮斜挥架开,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如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身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国师左腕。国师叫声:“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里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劲卸脱,但此刻内力不足,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顾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扑出,抱住了国师双腿,两人一齐摔倒。

  金轮国师武功毕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挥出,击向杨过右胸。杨过忙伸左臂挡格,啪的一声,掌臂相交,杨过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飞了出去。就在此时,空中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也正凑巧,砰的一响,正好撞在国师背心。这一撞沉猛之极,他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运功将大石弹开,但身子晃了几下,终于向前仆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国师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注:本小说观念上的主要关键,是宋人认为杨过(徒弟)不能与小龙女(师父)结婚。有一位物理学教授郑重提出,师父不能结婚,宋朝礼法上有何根据?他认为宋人对礼教之防其实极为宽松,以李清照寡妇再嫁为证。其实宋人对礼教之防殊不宽松,某人违反礼法,不足以证明当时礼法不存在。今日中港台各地时有逆子杀父弒母的案件发生,不足以证明今日中国社会容许儿子杀父弒母。社会上众所公认的观念,通常并无明文记载,例如父女不能通婚、母子不能通婚,自古众所公认,《论语》、《墨子》、佛经、道藏等典籍通常并不提及,孔孟未加严词斥责,并不表示孔孟赞成母子、父女通婚。某时代有某事某人,并不表示该时代赞成或认可此事此人。李清照之例,不合简单逻辑。宋朝有汉奸秦桧,明朝有吴三桂,不足以证明宋人明人认可秦桧、吴三桂之汉奸行为。当代有林彪、四人帮,亦不足以证明当代人认可林彪、四人帮。自然科学家不学逻辑,但其推理必须合逻辑。科学上单一孤证不足以证明某事为有或无。

  婚姻制度是人类社会中最复杂的制度之一。宋人重视三纲五常,将“师”与“父”并列,所以称为“师父”。在宋人眼光中,娶师为妻,几乎等于以母为妻、或“以长嫂为妻”。欧阳修为宋代大儒,道德文章为世所尊,因写过以小甥女为对象之“艳词”:“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致为人诬为与甥女“通奸”(其实并无其事),引起轩然大波,几乎酿成杀身之祸。实则婚姻观念经常随时代变迁。西汉时汉高祖刘邦的儿子惠帝刘盈,于登基后娶他的外甥女张氏为皇后。张皇后是鲁元公主的女儿,鲁元公主是刘邦的女儿、惠帝之姊,嫁给张敖而生张皇后。惠帝立张氏为后,一来因他从小喜欢这个外甥女,二来是他母亲吕氏所主持。鲁元公主是吕后的女儿,张皇后是吕后的外孙女,吕后喜欢“亲上加亲”。在汉朝,外甥女可做皇后,母仪天下,到了宋朝,为外甥女写一首风怀诗几乎酿成杀身之祸,可见观念变迁之烈。我国某些小数民族中,婚姻制度又有不同,王昭君和番,嫁匈奴王呼韩邪单于为妻,生一子为右日逐王,呼韩邪单于死后,其另妻所生长子复株累若鞮单于继位,依匈奴俗又娶王昭君为妻,即娶庶母,后生二女。

  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重订的新婚姻法,第六条规定“三代以内的旁系血统”“禁止结婚”,即堂兄妹、表兄妹禁止结婚。堂兄妹不能结婚,中国由来已久(在内地偏僻农村或山区,堂兄妹常有因恋爱私通而遭杀害之事发生)。表兄妹不能结婚的规定如清初即颁行,则名著《红楼梦》就写不成了。因贾宝玉与薛宝钗、林黛玉二女都属“三代以内的旁系血统”,王法禁止结婚,恋爱亦属大忌。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都无所施其手脚了。只薛宝琴、尤三姐才是贾宝玉合法的配偶人选,史湘云戚属较疏,大概已不在三代以内。

  新婚姻法第二条规定“实行计划生育”,将来表兄妹、表姊弟、外甥女、舅父、堂兄妹等等关系大大减少,男女之间关系单纯化了。

  中国从前同姓不婚。后代此禁渐弛,但堂兄妹仍不能婚。外国未必有此规定。英国大小说家爱米莱?勃朗黛名著《咆哮山庄》中叙述复仇者强迫外甥女与自己儿子结婚(表姊弟成婚),在中国旧时,顺理成章,新婚姻法却不准许。

  师生不能恋爱成婚,近代中国仍有此观念。沈从文先生在北大教书时追求学生张兆和女士(后为沈夫人),张女士有反感,诉之于老师胡适,胡适鼓励其接受,终缔良缘。七八十年代时,台湾师范大学数次发生师生恋爱风波,当时台湾社会舆论沸然,认为师生不应恋爱。武侠名著《蜀山剑客传》的作者李寿文先生(还珠楼主)年轻时在天津一位姓孙人家作家庭教师,为主人孙仲山一女一子作老师。二小姐孙经洵与李先生日久生情,相爱甚深。孙仲山反对师生恋爱,不准二人相见。孙小姐离家出走,向天津妇女会投诉。孙仲山串通天津英租界当局,逮捕李先生,更告上法庭。开审时,孙小姐向法庭作证,宣称自己已成年(二十四岁),自愿嫁给李寿文,法官不能以“师生恋爱”为罪名定罪,只得开释。后来李先生与孙小姐结婚,是当年北方“师生恋爱”纠纷的一件著名事件。

  笔者在《神雕侠侣》书中引入此观念之讨论,主旨为重视独立思考,向未必合理之传统观念挑战。当时中国当局严格控制属下人员之婚姻,属下人员婚姻须向上级申请,批准与否之主要标准为“阶级成分”,因此酿成无数悲剧(尤以部队中为多)。作者对此颇有感触,虽未身受其害,但友侪影响所及,亦有感同身受者,幸现行新婚姻法第三条、第四条强调婚姻自由原则,“必须男女相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这当是改革开放的一大德政。

  婚姻习俗变迁多端,详加研究可写成一部大书。恩格斯根据美国学者摩尔根的研究,认为婚姻制度的根源为剥削关系、生产关系及私有财产。弗罗伊德则从心理学着眼,认为与恋母情结、杀父情结、兄弟争产情结有关。此两说各有若干理由。近代及当代则有很多学者根据生物学立论,认为与遗传基因、优生观念等有关,笔者亦倾向接受此说。

  综览各国的婚姻法,可发现不少有趣而难以了解的奇特例子。我国西藏及大凉山少数地区,仍有一妻多夫的群婚制度,几兄弟往往共娶一妻。读者常向笔者挑战,认为《鹿鼎记》中韦小宝一夫七妻为不可信。其实明清大官妻妾成群固不为奇,即令寻常小官或稍有资产之地主、商人,亦常娶多妻,如《大红灯笼高高挂》中所描写者。笔者少年时常至杭州“汪庄”(今改为“西子国宾馆”)游玩,见汪姓茶商主人之墓群,汪老爷与夫人居中两个大坟,左右各有四个小坟,是汪老爷八位小妾的坟墓。笔者常在汪老爷的大坟上踢几脚,以表示对他的不满,现在这些坟墓都已拆去填平了。清朝杭州富商胡雪岩的故居今已开放,显示他当时共有十三位夫人。

  即以先进文明的英国而论,其婚姻法中亦有封建传统。不久之前,一对英国夫妇要离婚,必须具备充分理由向国会申请,由国会为此通过一件法案,方得批准,可见离婚之难。现行英国婚姻法中又规定:离婚的男子不得再娶其妻的姊妹为妻,离婚的女子不得再嫁其父的兄弟,即嫂子离婚后不得嫁其大伯小叔。但有些英国著名小说中的故事却又未必遵守这个规定,如高尔斯华的名著《有产者》,哈代的名著《还乡》。欧洲王室互相通婚,尽量不与平民通婚,通常不禁表兄妹婚姻。英国女皇伊利沙白二世的皇夫菲立普公爵,与女皇即为远房表兄妹。

  婚姻的禁忌主要出自当时社会的共同观念。古代罗马法、伊斯兰宗教法、印度种姓习惯法,今日非洲回教国家的法律、罗马天主教国家的规定、东方国家的习俗非但各不相同,且同一国家中因时代不同亦变迁多端。我国唐代皇室受北齐、北周鲜卑人影响甚大,不甚重视伦常中的辈份观念。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杀死其亲兄弟元吉后,娶其妻为妃,他去世后,他儿子高宗李治娶父妃武则天为皇后。唐玄宗的杨贵妃,本来是他儿子寿王的妃子,做父亲的霸占儿媳妇,社会人士眼开眼闭也就算了。到了宋朝,尽管传说中宋太宗弒其兄宋太祖,又杀其弟晋王,但历朝甚少宫闱乱伦之事。后代民间常说“唐乌蝇、宋鼻涕”,意谓唐朝乱伦之事甚多,宋朝则注重伦常,但对外懦弱。

  古代社会中兄妹通婚视作固然,西洋神话中亚当夏娃,中国神话中伏羲女娲,皆为兄妹通婚。希腊马其顿人征服埃及后,希腊王室为保持血统纯净,不与埃及本地人通婚。据记载,希腊托勒密王朝中的十五个国王,有十人娶姊姊为后,著名的王后克丽欧佩脱拉,也嫁她的兄弟。(见Brent D﹒Shaw , Explaining Incent: Sister Marriage in Greco-Roman Egypt﹒)

  中国京剧中有一出好戏“辕门斩子”,故事说宋朝名将杨延昭(杨六郎)在辕门外绑了儿子杨宗保要斩,因他不守军纪。众大臣大将纷纷求情,包括畲太君(杨延昭之母)、寇准(当朝宰相)、八贤王(皇帝的叔父)等等,杨延昭不允,非斩不可。结果十分滑稽。最后媳妇穆桂英前来挑战,打败了公公,以武力迫公公放了丈夫。以《神雕》的故事作比喻,好比杨过要娶小龙女为妻,郭靖要一掌劈死他,黄药师、柯镇恶、黄蓉、朱子柳、一灯大师劝阻无效。小龙女急了,施展玉女心经武功来打,打得郭靖大败,只好答允不干预二人的婚事。民间戏剧往往代表人民大众的共同观念,“辕门斩子”的故事并非历史事实,却表达了民间广大人民的普遍想法。

  二〇〇三年七月十九日,香港及外国报纸刊载消息: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一般称为UC Berkeley,美国最著名大学之一)发出校方当局通传,宣布该校老师(包括院长、系主任、教授、副教授、教师等)不得与学生恋爱或结婚,犯者解雇,学生开除。据美国耶鲁(Yale)大学等已有此先例规定。学校师生有人抗议,引用诺贝尔获奖人普林斯顿(Princeton)大学教授Prof﹒ John Nash为例,纳许教授先在麻州理工学院任教时,与他学生恋爱结婚,其后为一代大学者可见。美国法律虽不禁止师生结婚,但学术界及社会保守人士仍有偏见。

  加州大学、耶鲁大学等的规定,并非基于师生不得成婚之类封建思想,而是着眼于考试评分、实验费分配、学位授与之类中的不公平或偏心,类似我国专制时代科举以及地方官任命中的“回避制度”,着眼点在于避免营私舞弊的可能。

  评论者询问:宋朝有什么礼教的规定,师生不可以恋爱结婚?出于何书何律?

  其实,不单是宋朝,即使是相对开明和西方化的今时台湾与香港,也有许许多多知名之士反对师生恋爱和结婚。钱穆先生和胡女士的婚姻,梁实秋先生和韩女士的婚姻,都曾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梁先生的弟子们还组织阵线,为“保卫老师而战斗”。著名小说家徐吁在〈两性问题与文学〉一文中说:“钱先生与胡女士的恋爱和结合,当时也颇受时议,因胡女士是钱先生的学生,而胡女士之父为钱先生的朋友,如果从西洋的恋爱原则上讲,两人既然相爱,结合是极合道德的。倒是讥评的人,下意识中还存着中国传统上性道德的观念,以为长辈与小辈相爱,是一种准乱伦的行为。有人说,对钱先生的评论并不在他的恋爱与结合,而是因为钱先生是中国文化本位论者,主张维护中国传统道德的人,而又是以道统自承的学者,是根据言行不一致来说的。这种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

  甚至以思想开放见称的殷海光先生,也对此颇有微词。他在《中国文化的展望》第七章〈言行不顾〉一文中说:“义理派注重的是‘道统’……理学在中国社会文化里有一种塑造人物类型的魔力。‘言行不相顾’是这类人物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香港《星岛日报》当时的主笔野火先生曾撰文说:“我在‘文化论战’进行批判时,并非针对该老人的婚姻,而是针对该老人的言行不一致。因为该老人是一位中国文化”本位论者,平素以维护中国传统道德自任。可是在实际生活中,他却全不遵守他自己揭橥的那一套道德律--思想以中国传统文化做标准,而生活(至少婚姻是如此)却采取西洋文化那个标准。”(见野火《中国传统文化论战集》)

  这些先生们以为师生恋爱违反中国文化传统,金庸却亲眼见到钱先生和胡女士婚后生活美满,钱先生双目失明之后,全仗胡女士诵读书报,撰文答信,校阅著作权,金庸对这对夫妇深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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