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
2019-10-07 13:16:45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潭面甚广,白雪掩盖下,延展一片,似乎无穷无尽,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也都堆了积雪。那九尾灵狐想必便藏身其中。

  杨过折下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于没得全无半点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枝份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了两根树枝,每根长约五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己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了两根四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

  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叫:“当真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什么?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泥潭中间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性格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粗心,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外祖之风,既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

  杨过点头道:“嗯,但那人在污泥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拉着郭襄脚下滑行,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虽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此潭本来是湖,湖中原有一个小岛。”一句话刚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逝。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到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能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它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这灵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象。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狂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如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如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飞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头颈提起,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抓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它掷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提不起来,似乎给草丛中什么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回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它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此情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如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间隐隐有股戾气。

  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个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尚请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什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什么内伤?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么?”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什么,只得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什么好玩?我才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什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往往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为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垂赐青目,原是她难得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

  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当真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本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郭襄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气便袭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人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浑若无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然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在两丈之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阴寒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掌力虽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已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对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这老妇人性子极刚,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      ×      ×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听有人自称“一灯”,自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十分欢喜。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只听了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觉这位高僧功力浑厚,己所不及,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她先前曾在湘西黑沼长居,这黑龙潭与周伯通住处相近,地理环境与黑沼相似而方圆更广,她居住已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瑛姑虽与一灯解仇释怨,却仍不愿和他相见。

  瑛姑退了几步,坐上一堆枯柴,目光中流露出狠恶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见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给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让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

  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什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便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允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什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身前。

  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竭尽全力,却已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湘西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手下。”

  杨过顿足道:“唉,原来金轮国师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国师,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国师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帐去,好不好?也好为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说那金轮国师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决不肯轻易饶人。”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十分刚强。唉,都怪我那时心肠刚硬,见死不救……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属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怕他伤后身子虚弱,再在地下抓些泥土,塞入慈恩耳中布片之外,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先向慈恩躬身告罪,随即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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