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
2019-10-07 13:16:45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我受不住啦!”但她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胳都要为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手掌中传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气功反愈来愈壮。一灯听了啸声,不禁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不属纯阳正气,但自己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一灯另一手又去抓慈恩手掌,助他抵御啸声。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除段皇爷之外,竟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更加可怖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的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仍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么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什么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一灯决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话瑛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了他的啸声,知此人武功之高,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不料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大师也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来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谁来理会了?”

  郭襄忙道:“前辈,是谁不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杨过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如此难见?”瑛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他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那个孩儿,便是周师兄生的。”郭襄大奇。

  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则他一见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既生下了孩儿,必有重大牵连,又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什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什么地方?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诸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跟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起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倘若你不拉着,我也能跑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柢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呼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步子甚大,越行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裣衽施礼,神雕点点头,郭襄才爬上它背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迟到愈好。

×      ×      ×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但见青青翠谷,到处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怎么会这生好法?”杨过既不向她解释何以要日后见到小龙女后才叫大哥哥,她便先叫了起来。

  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挡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未到初夏,百花已然盛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谢你了!”从神雕背上跃下,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大哥,小兄弟杨过,带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欢喜。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须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年轻之时。”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这么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格,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住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落在地。

  神雕与郭襄同来,又见她对己有礼,心生好感,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有意回护郭襄,唰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双掌运力,还击出去。只听得蓬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架子。”

  杨过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爱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担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茯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却深得道家冲虚养生要旨,因此年逾九十,仍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通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

  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又如何能练到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个人不见。一位是段皇爷,一位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他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很对不起他二位,因此没脸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他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愣,他对一灯大师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倘若有难,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没半分踌躇,然见郭襄笑吟吟的绝无丝毫担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武功出神入化,怎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

  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罢!瑛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摆,厉声道:“杨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我老顽童翻脸不认人。”

  杨过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却也不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通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你赢了固然不去见她,输了仍然不见,那么咱们赌赛什么?”周伯通道:“不见便不见,有什么好说的。快快动手罢!”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能用强,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隐居,每日仍练功不辍,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非错过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杨过左手还了一掌,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极危险,暗暗吃惊,当下展开十余年来在山洪怒潮中苦练的掌法还击。他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花瓣纷纷下坠,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枝干断折。杨过初时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出掌时一发即收,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固厚,拳法巧妙更远在自己之上,稍一不慎,便会落败,这才鼓劲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这样打架才算过瘾。”

  两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酣斗良久,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劲力而论,却总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汹涌奔腾、无穷无尽之势。郭襄见群花飞舞中,杨过与周伯通拳来足往,激斗不休。她明知两人并无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兴发,不能稍有失闪,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手掌中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始终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搏,使的正是他独创的双手两用术。这么一来,有如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国师,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右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约略一提,并没细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出,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攻势。

  郭襄虽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精妙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然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双手曾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与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使的正是父亲这门功夫。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什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怪招,是从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的爹爹?”郭襄道:“好罢!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什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般拳招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谁强谁弱。”周伯通道:“好!我双手同使一门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周伯通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

  郭襄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觉得这样比武倒也好玩,当年在桃花岛上,便曾和黄药师如此打过,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人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己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到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非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双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与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说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将他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说道:“我大哥哥便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什么,身形微斜,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过去,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来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稳实刚猛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着重凌空凭虚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终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纲要中隐约提到过这一路拳法。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与此拳法理路相通,却又并非全然相同,多半是周伯通从九阴真经中自行变化出来的,拳力笼罩之下,委实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九阴真经的拳法好了不起吗?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来历,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使上了九阴真经所载武功,有违师兄遗言,正自惭愧,又听他说要用什么“黯然销魂掌”,更加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见闻广博之极,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

  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发拳往他小腹击去。

  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头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这是我自创的一十七招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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