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
2019-10-06 21:16:0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数千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这许多蛇来干什么?难道是西毒到了?”隐身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

  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地走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料知竹林之中必有蹊跷,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试剑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旧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耸立两棵大松树,高挺数丈,枝干虬蟠,当是数百年的老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见大草坪上千蛇晃头,叉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至,更数丈后,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长袍,手持折扇,正是欧阳克。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失声呼叫,却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阳克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地站起,岂知终究还是身子剧晃,刚叫得一声:“啊唷!”已头下脚上地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过,稳稳站定。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曾跟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我女儿,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闹着玩儿,药兄请勿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什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什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面前。欧阳锋擅使毒物,却以避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起疑忌。

  这时郭靖瞧清楚了欧阳锋形貌,见他高鼻深目,脸上须毛棕黄,似非中土人氏,面目与欧阳克有些相似,颇见英气勃勃。尤其目光如电,眼神如刀似剑,甚是锋锐。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真心跟我好,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什么见面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

  欧阳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如身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

  黄药师喝骂:“干什么?”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镀金钢针,右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宁可死了,也决不嫁这坏东西。”

  欧阳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下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女儿,掌上自然不含真力,欧阳锋也只轻轻架开。

  欧阳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已中了一两枚金针,只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神色之间却已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丧:“她终究不肯嫁我。”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多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什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这许多年,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吧。”

  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狰狞诡异。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多年,跟你差得更远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跟你切磋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见来书辞卑意诚,心下欢喜。又想自己女儿任性妄为,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愚蠢可厌,又杀了自己的弟子陈玄风,当年虽恨陈玄风盗经,待知他为人所杀,便即转而生悯,更生怜惜,对郭靖想起来便心中有气。他自负聪明才智,世所罕有,女儿也是千伶百俐,他招个女婿,非才智过人不可,否则“桃花岛主招了个笨女婿”,武林中成为大笑话。他虽倜傥飘逸,于这“名”字却瞧得过重,未免有碍,心想欧阳克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能及,欧阳锋来书中又大夸侄儿聪明了得,即使未必是真,也该不致过差,是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损伤之后,竟练不回来么?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地听吧。”

  欧阳锋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轻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姗上前,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不过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

  黄药师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欧阳锋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那些女子肤色白皙,多数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棕发灰眼,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颇为怪异。众女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克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地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为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克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黄药师只是微笑,看了一会,玉箫就唇,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声又再响得几下,众女便即随着箫声而舞。

  欧阳锋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克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黄药师的箫声伴和。众蛇夫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铮地拨了几下,发出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

  黄药师笑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

  欧阳锋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脸现惊惶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地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克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

  黄蓉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耳朵,太也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黄药师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听我箫声,乃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半,把她两耳掩住了。

  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走近几步。

  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要他领下属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示可,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远远退去。

  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请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地弹了起来。

  秦筝本就声调悽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乐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陡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地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荒山猿啼、深林枭鸣,玉箫恰如春日和歌、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听不到声音,一直笑吟吟地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阳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两手衣袖有时鼓风涨大,有时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当是丝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跟武功有什么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于明白:“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了此节,闭目听斗。

  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听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与黄药师、欧阳锋相斗,他既内力不如,自难取胜,但若置心局外,却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诣,常言道:“冷眼旁观”,他此时则做到了“冷耳旁听”。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力远逊于周伯通,何以抗御箫声之能反较他为强,只因那晚周伯通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为箫声所乘,郭靖童真无邪,却不是纯由内力高低而决强弱。

  这时郭靖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回肠荡气。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空明拳”拳诀中的两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果然甫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

  郭靖虽将“空明拳”拳诀读得烂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讲解,于其中含义,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这时听着两大高手以乐声比试,双方攻拒进退,与他所熟读的拳诀似有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经两般乐音数度拚斗,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不禁欢喜。跟着又隐隐觉得,近来周大哥所授武功诀要,有些句子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箫声似乎也可互通,但诀要深奥,未经详细讲解,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诀要句子,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也不敢将思路带上去。

  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所习诀要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

  郭靖本来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钝,但两人反复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再听一会,忽然想起:“依照空明拳拳诀中的道理,他们双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转念一想:“一定不对。倘若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过多少次,岂能仍给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地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阳锋便非败不可,但至此为极,说什么也高不上去了,终于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四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般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担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

  黄药师和欧阳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于这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

  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虎啸狮吼,时而如马嘶驴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箫声清柔,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

  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地张口高喝:“好啊!”他一声喝出便即惊觉,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闪动,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三般乐音齐歇,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叫了声:“黄岛主。”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彩,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来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神情又喜悦,又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跟着扑入他的怀中。郭靖伸臂搂住了她。

  欧阳克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加恼怒,晃身抢前,挥拳向郭靖迎面猛击过去,一拳打出,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过郭靖,这一拳又带了三分偷袭之意,突然间攻敌不备,料想必可打得对方目肿鼻裂,出一口心中闷气。不料郭靖此时身上的功夫,较之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大不相同,眼见拳到,身子略侧,便已避过,跟着左手发“鸿渐于陆”,右手发“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高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以黄药师、欧阳锋眼界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从所未见,都不禁一惊。

  欧阳克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已知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忙向左急闪,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嘭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声响,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当对方掌力及胸之际,已知若以硬碰硬,自己心肺均有为掌力震碎之虞,忙顺势后纵,郭靖右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身子直飞上竹亭,在竹亭顶上踉跄数步,这才落地,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

  郭靖这下出手,不但东邪西毒齐感诧异,欧阳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克忽尔疏神,以致给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厉害杀手反击,退后两步,凝神待敌。

  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

  这时黄蓉早已解下耳上丝巾,听欧阳锋这声呼叫,知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竹林外奔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地蓉儿叫老叫化作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地走进竹林。黄药师与洪七公见过了礼,寒喧数语,便问女儿:“蓉儿,你叫七公作什么?”黄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事先来不及求你允许。你平日常称道七公本领高强,为人仁义,女儿听得多了,料想你必定赞成。爹爹,女儿事先没请示你,是女儿不对,你别见怪吧!”黄药师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尽,只小女胡闹顽皮,还盼七兄多加管教。”说着深深一揖。

  洪七公听黄蓉说她父亲平日常称道自己,也甚高兴,笑道:“药兄独创武学,博大精深,这小妮子一辈子也学不了,又怎用得着我来多事?不瞒你说,我收她为徒,其志在于吃白食,骗她时时烧些好菜给我吃,你也不用谢我。”说着两人相对大笑。

  黄蓉指着欧阳克道:“爹爹,这坏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

  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转头向着欧阳克道:“你先发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问话中有半句谎言,日后便给你叔叔所养的怪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克立即脸色大变。

  原来欧阳锋杖头铁盖如以机括掀开,现出两个小洞,洞中各有一条小毒蛇爬出,蜿蜒游动,可用以攻敌。这两条小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强敌对头,常使杖头的怪蛇咬他一口,遭咬之人浑身奇痒难当,不久毙命。欧阳锋虽有解药,但蛇毒入体之后,纵然服药救得性命,也不免受苦百端,武功大失。黄蓉见欧阳克驱赶蛇群,料想欧阳锋亲自所养的毒蛇一定更加怪异厉害,顺口一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

  欧阳克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燕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

  欧阳克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疼痛难当,只是要强好胜,拚命运内功忍住,不说话时还可运气强行抵挡,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已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问,再也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他们联了手来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阳克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黄蓉道:“好吧,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这干人都跟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后来你就出手了,是不是?”欧阳克只得又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道,没来救我,是不是?”欧阳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亲怜惜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确是如此,难以抵赖,只得又再点头。

  黄蓉牵着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

  欧阳锋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黄蓉笑着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说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倾倒不已,这才飞鸽传书,一站接一站地将讯息自中原传到白驼山,求兄弟万里迢迢地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兄弟虽然不肖,但要令我这般马不停蹄地兼程赶来,当世除了药兄而外,也没第二人了。”黄药师笑道:“有劳大驾,可不敢当。”想到欧阳锋以如此身分,竟远道来见,却也不禁得意。

  欧阳锋转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怎么又要你瞧不顺眼了,跟小辈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克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听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克谎言欺叔,便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也不愿置辩,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却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反恁地说?”黄药师喝道:“我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他……强抢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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