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
2019-10-06 21:50:16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这日晚间投宿,两人饭后在灯下闲谈。

  郭靖怀里藏着华筝刻着字的那块皮革,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同在大漠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对华筝虽无儿女之情,但想她以如花年华,在西域孤身依朮赤而居,自必郁郁寡欢,心头甚有黯然之意。又想到蒙古大军南侵,宋朝主昏臣庸,兵将腐朽,难以抵挡,千万百姓势必遭劫。蒙古南侵,如去向朝廷禀告,朝廷亦必无对策,只怕促使早日向蒙古投降,有损无益。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华筝说累我母亲惨亡,愧无面目见我,那是什么意思?”黄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的情景,突然跃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

  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什么?”郭靖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原来是她。”黄蓉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要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帐外偷看到我妈私拆锦囊,抽出大汗的密令,又见到我妈和我收拾行李,要悄悄别去,于是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会留住我在大漠不放,就遂了她心愿,她不知私拆锦囊乃是大罪,哪知却生出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

  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相寻干吗?”黄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次晨两人纵马南行,当晚在湖州一家大客栈“招商安寓”中歇宿。黄昏时分,两人在客店大堂中用饭,听得邻桌七八名大汉饮酒纵谈,都是山东口音,谈论山东益都府青州“忠义军”抗金杀敌之事。郭靖听得关心,叫了五斤酒、八大碗菜请客,移座过去请教询问。

  这些大汉是从青州南逃的客商,一向做两浙的丝绸生意,最近青州危急,他们便逃到浙西来暂避兵乱,见郭靖请吃酒菜,甚是殷勤有礼,便告知山东青州的情状。益都府青州是鲁南要地,近年来金兵对蒙古连吃败仗,声势衰弱,地方上的汉人揭竿起事,占了不少地方,称为“忠义军”,奉潍州人李全为首。那李全甚是能干,他夫人杨妙真更为了得,当时号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再加上李全的哥哥李福,三人将金兵打得落花流水,山东义民纷纷来归,声势浩大。近几个月来连打胜仗,将淮南与山东的金兵赶得只好西退,自从岳飞、刘锜、虞允文以来,宋人从未如此大胜金兵过。

  临安朝廷得讯后大喜,其时丞相史弥远当政,便任命李全为京东路总管(其时京东东西路早已属金国该管,但宋朝仍任命京东路的官员),部下军队正式称为“忠义军”,以楚州(淮安)为总部。宋朝在江北有了一支军队,似乎有所振作。但朝廷虽对忠义军发一些粮饷,其实对之十分猜忌。后来金兵渡淮,攻向长江边,李全率军打得金兵一败再败,一蹶不振。朝廷升李全为保宁军节度使兼京东路镇抚副使,俨然是大将大官了。但朝廷在李全之上,又派了一名大将许国任淮东制置使,以作牵制。许国过去在襄樊、枣阳打仗,军功卓著,但他为人昏暴,对李全、杨妙真夫妇不加礼遇。忠义军与宋军(正规部队)如发生摩擦纠纷,许国必定处分忠义军,十分不公。其时李全在山东青州前线作战,后方忠义军气愤不平,便即作乱,杀了许国全家,许国自杀。其时蒙古兵击败金兵,打到了山东,起始进攻青州。

  这一带的百姓有的做过忠义军,有的是忠义军的亲友,那几个青州客商也把李全和杨妙真夫妇吹得天花乱坠,黄蓉听得这位女将竟如此了得,说道:“靖哥哥,我想瞧瞧这二十年天下无敌手的梨花枪,到底如何了得!”郭靖道:“好!这是咱们大宋收复的土地,虽在江北,一尺一寸也都是大宋的江山,咱们既然撞到了,总得助那李全夫妇一臂之力。”两人商议了几句,便向北往山东益都府而去。

  见到李全、杨妙真夫妇后,说起来意。李全做了大官,已有了官架子,对金兵连打胜仗,不免有些骄傲,同时内乱未靖,心下正自忧急,见靖蓉二人年纪轻轻,男的淳朴,女的美貌,谅无奇才异能,谢了几句,便吩咐下属款待酒饭,说道敌兵来时,如我夫妇打不退敌军,请两位相助守城。

  李全随即发号施令,却不是部署守城,而是调兵遣将,去擒杀叛乱的忠义军下属,以及将强占了饷银库的宋兵赶出城去。靖蓉二人见他虽剽悍英武,但统兵统得乱糟糟的,属下互斗,内部甚为混乱,四分五裂,自己各部之间看来尚有一番生死搏斗。

  郭靖久经战阵,行军打仗的首先要务,便是哨探敌情,见李全只随口讯问:“敌兵有多少,到底是蒙古兵还是金兵?不会是蒙古兵吧?敌军前锋已到了哪里?”下属将士随口而答,难知真假。靖蓉也无心去用酒饭,低声商量了几句,黄蓉自告奋勇,骑了小红马去察看敌情。

  傍晚时分,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看来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上次成吉思汗叫你们兵分三路,想一举灭宋。你不肯干,旁人却肯干啊。”郭靖道:“要请诸葛亮想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想了很久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忠义军又有内乱,大敌当前,却还在自相残杀。”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倘若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他教的是‘破金’,其实是‘破敌’,用以‘破蒙’,那也无妨。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素明他心意,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入城中,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原来忠义军虽收复青州,但宋军反而进攻忠义军,忠义军的将领又起叛乱,杀死了李全的哥哥李福,李全夫妇便派兵平乱,众百姓怕乱,不敢进城,散居于山野之间,现下蒙古兵杀到,只得逃向城中躲避。

  哪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李全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熟知蒙古军攻城惯例,常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青州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青州城如给蒙古兵打破,没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李全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长出,抓住守城官前胸,举起他身子,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守城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许多俱是自己亲友,尽怀不忿,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临安皇上派我守城抗敌,救护百姓!众军快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楚,霎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哪分辨得出真伪?兼之近来忠义军自相残杀,又与朝廷官兵对杀,军令混乱,莫可适从,当此强敌压境、惊惶失措之际,听得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来,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便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叫喊扬旗,虚张声势,又下令安排了号炮。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中,胆敢现身者,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勇敢请缨的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后埋伏。只听得背后鸾铃声响,两骑马驰到,李全夫妇分持刀枪,站在靖蓉二人身侧。黄蓉见那杨妙真顶盔贯甲,英风飒飒,手中一杆梨花枪擦得雪亮,心中暗赞。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青州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身后只男女二人护卫。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后队的万夫长。

  那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飞天进军攻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乐道,此时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进攻?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他二人往常相见,必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不约而同地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王大汗之命,身不由己,请你见谅。”

  郭靖放眼远望,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要毕命于此了。”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命吧!”

  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李全夫妇见他二人叙话,心中惊疑不定。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东边山后众兵将齐声呐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什么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内?但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笑容登敛,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去。

  城中军民虽见敌军退兵,到处仍乱糟糟的。忠义军统帅李全夫妇眼见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料想他必有过人之能,又见到蒙古大军的声势,便随着靖蓉二人来到客店,要邀两人去官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李全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说道:“阁下既同蒙古兵统帅是好朋友,咱们不妨商量投降,好救救满城官兵百姓。”郭靖喝了声:“呸!”说道:“要投降,你自己干吧,你投降了,也救不得满城百姓!”李全夫妇讨了个没趣,含愧而去。

  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兵对投降的敌人决不宽待,心中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城中到处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青州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看见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无一不知,毫不费力地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口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好笑,又难过。黄蓉在他耳边道:“动手吧,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禀道:“四王子,大汗有令。”拖雷道:“大汗说什么?”那使者呈上文书,跟着跪在毡上,唱了起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发出文书之外,更常命使者口传,军令事关重大,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复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于灭了西夏后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倘若知他下落,务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

  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帐篷,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

  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对你日日思念,请你务必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么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一刀把你宰了,把你的牛腿马腿割下来,冻在雪峰之上。我爬上雪峰,跳了下来。”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郭靖道:“这李全甚无骨气,蒙古兵倘若再来,他必投降。”后来果不出所料,李全为蒙古大军包围,无法得脱,便即投降。

  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亲,令副帅统兵班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豪迈如昔,但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郭靖孩儿,你们回来了,好极!我天天想着你们两个。”郭靖站起身来,见大汗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做声。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事,哪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大汗,他却死在我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地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什么差别?”拍拍二人肩头,说道:“你们两人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郭靖孩儿不肯跟华筝结亲,那也罢了!你终究是汉人,变不成蒙古人。那是谁都没法子的,勉强不来,这一节我近来也想通了。咱们虽是蒙古人汉人,但一直到死,始终要和好,像一家人一样。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

  拖雷与郭靖想起在青州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暗叫惭愧。

  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见到敌人,精神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手托起玉盘。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地滚动。这些珠子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子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珍珠光彩柔和晶莹,相辉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虹晕。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欢喜,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那金国使者更吓得魂不附体。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半空中盘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射去。郭靖惊叫:“大汗,别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待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爱雕必致毙命,岂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横扫,竟将长箭拍落,原来成吉思汗气力衰了,这一箭已不如何劲急。雄雕大怒,纵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见主人出手,振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什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间已追到马旁。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乘马奔驰,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不惧地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什么?”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旧事,那也不必说了。你一直当我是亲人,爱我、提拔我,我也当你是亲人般敬你、爱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什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你叫蒙古人不可自相残杀,大伙儿的日子都过得好了。你灭却数十国,归并千百部族,统帅万国,大家奉你号令,万国百姓都有太平日子好过,大家不再你打我,我打你,日子过得太平,人人心里是很感激你的。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给他这么一顿说,竟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全书完。郭靖、黄蓉等事迹在《神雕侠侣》中续有叙述。)

相关热词搜索:射鵰英雄传

上一篇: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
下一篇:附录一:成吉思汗家族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