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2019-10-07 18:30:54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只听得虚湛将虚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虚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虚湛讲述之时,虚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虚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虚清无疑?”虚湛和虚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怎敢诬陷虚清?”

  玄慈叹道:“此事定有别情。刚才虚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座也在一起。”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做声。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虚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能到菩提院来盗经?”戒律院首座玄寂问道:“虚湛,那虚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个语音苍老嘶哑之人。

  虚湛大叫一声:“啊呀!我怎么没想起来?那虚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虚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虚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莫名其妙地着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敌人,伎俩巧妙,叫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加紧搜查,同时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难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颇能宏扬佛法。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虚湛、虚渊等,仍对着虚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虚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虚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朗声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一齐出掌,分向乔峰拍到。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中发现了自己踪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当真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被他连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虚清,纵身而前,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上铜镜,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武功,自己虽然不懂,却也不欲和他以掌力相拼,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拳风倾斜而至,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掌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虚清的后心。乔峰和虚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推铜镜,已护住了虚清,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被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金刚劈空拳,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虚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二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虚清,但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虚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做“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散”飞、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峰接了这一招,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      ×      ×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熟悉,蹿向山后,尽拣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放落虚清,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别想逃走。”不料虚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一怔,伸手探他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手中,只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大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无法细察此人形貌。他豪迈豁达,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着虚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问:“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虚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虚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虚清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寺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双手将虚清横抱于臂弯,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更觉虚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然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脚板,只觉着手坚硬,不是生人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假脚,再去摸虚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计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虚清走到右首小树林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虚清脸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地落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凝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虚清给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

  乔装虚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面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连与虚清日常见面的虚湛、虚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然“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认定虚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真相,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当真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却不知阿朱精于改装之术,若换作段誉,便早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白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拳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发劈空拳击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中提着她,这凌厉之极的拳力已传到了她身上。相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没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锁片上镌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这伤药极具灵效,可说是天下伤药之最,说道:“救你性命要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即晕去。

  乔峰给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做许家集。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将阿朱安顿好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道:“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写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谭公的灵奇伤药也治她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多谢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命啦。”乔峰听她说话中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担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地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再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便和王姑娘、阿碧妹子前来找他。我们客客气气地要进寺拜佛,守山门的那虚清和尚却凶霸霸地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乔峰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乔峰知道情形不妙,说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且睡一会儿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请去歇一会儿吧。”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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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她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便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骸,处处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感激,又惊惶。她人虽机伶,毕竟年纪幼小,怔怔地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不愿死!请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大大的英雄好汉,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听。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阿朱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吧!”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当真不成话,便道:“唱歌我确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真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被人逼得免去帮主之位,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师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为他分优,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一个重伤的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到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爱和众兄弟喝酒猜拳、讲武论剑、喧哗叫嚷,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哥、狼婆婆的,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一个吧。”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吧。”

  乔峰虽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真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真的故事。”心想:“丐帮和契丹人争斗凶杀的那些故事,说来惊心动魄,这小姑娘却未必爱听,嗯,只得说个小孩子的故事。”便道:“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大夫真可恶!”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关上了大门。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耙、锄头,忙得紧,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妈妈问他:‘刀子哪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地相待……”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尊重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之人,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做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跟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到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给你治好。”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们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地摸着他头,道:“乖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只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地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倒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了,打什么紧?大惊小怪地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的,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现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地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许,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授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相信有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么?”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说道:“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么?”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千万别介怀。那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慨,杀了他是理所当然。这人该死!”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时掉在地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还没法知晓,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安在他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妈妈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那寄养我的人,多半便是汪帮主,或是那个带头大哥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对待亲儿,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祥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蔑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默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的小丫鬟也不会理我了。”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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