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且自逍遥没谁管
2019-10-07 19:07:20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虚竹出了木屋,不禁呆了,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的松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外面已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放倒的,因此在屋里竟全没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在火柱之旁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站在他身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其后,双方似为对峙。慕容复、王语嫣、邓百川等家臣、段誉、朱丹臣等大理护卫、鸠摩智、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地站于远处,显得两不相助。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春秋已占上风。

  各人目不斜视地瞧着火柱,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均非火柱,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

  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见火柱越来越向己方偏来,苏星河神色紧张,双掌不住猛推,连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般。

  丁春秋却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叫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不服,待会不妨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倘若怕了,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当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联手而上,围攻丁春秋,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不愿联手合攻一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父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主只怕转眼便要给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拼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古往今来,无人能及!”

  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乃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此人请了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有云:“老仙年寿虽高,但长春不老,千岁年少,绮年玉貌,翩翩少年。不知者以为后辈初学,然观其盖世神功,方知己为井底之蛙,不知仙姿之永葆青春也!该尊之为‘少侠’,而不宜称‘老仙’也。”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竟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出来,挡在苏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一干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响,将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地站着,全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

  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

  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吧!”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指发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可哪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成了黑炭相似。锣鼓声中,丁春秋袍袖挥动,火柱又向苏星河扑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内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且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他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料想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难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内心更为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处境危殆万分,但一直挺立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便即抢上前去,搭住他后心,想将他推在一旁,叫道:“徒死无益,快让开吧!”便在此时,苏星河正挥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哪知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且家数和他相同,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

  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当啷,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吧”的呼叫声。

  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正自心旷神怡,洋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显灵?是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账?他一想到此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身上,竟无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

  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害怕师父阴魂显灵,不敢再在这里逞凶,叫道:“走吧!”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没命地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随风飞舞。

  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怪大败之余,恼羞成怒,不知哪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拍上了马脚,给他发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苏星河施出苦肉计诱敌,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地施以一击,令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惊心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异。

  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逐走老怪,料想他于这场恶斗之后丧魂落魄,不敢再闯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非鲜浅。”

  苏星河瞥眼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着师父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请你跟我进来。”

  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破洞。

  诸人江湖上见多识广,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并非“见多识广”的,只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哪有余暇去理会别事?

×      ×      ×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头,泣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

  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

  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的尸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地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

  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做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吗?”身上不禁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苏星河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忽向虚竹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了!这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

  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然而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

  虚竹道:“这个……这个……”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

  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河道:“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武功,再传你本派功夫。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标记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记。”

  苏星河盘膝坐地,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

  苏星河不接,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是不是?”

  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虚竹指上,说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

  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父共有同门三人,师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人。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还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又做了大大对不起师父之事,竟尔忽施暗算,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

  虚竹在薛家庄的地窖中曾听薛慕华说过一些其中情由,哪料到这件事竟会套到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性命。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来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暗算师父,武功又胜过我,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却摸不到个边儿,《北冥神功》这部经卷,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天山六阳掌”呢?“天山折梅手”呢?“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连我们师父也因多务杂学,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丁春秋一听之下,喜欢得全身发颤,说道:‘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我怎会有此等秘笈?但师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尽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处,确实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不过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为什么不杀我?他不过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逼供。否则杀了我之后,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没人知道了。这些武功秘笈,其实并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师伯、师父、师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自然没找到神功秘笈。几次来找我麻烦,都给我以土木机关、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这一次他又想来问我,眼见无望,而我又破了誓言,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苦苦忍耐,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使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

  苏星河连连摇手,说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神功前来助我,才救了我性命,你怎地谦逊不认?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性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你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

  虚竹大奇,说道:“我几时助过你了?说到救命,更加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尊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吧?”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头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

  苏星河又道:“刚才你神功陡发,打了丁春秋一个出其不意,才将他惊走。倘若当真相斗,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敌手。要致丁春秋于死地,第一须得内力强过了他,第二要善于运使本门的高明武功,如‘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等等,武功与内力相结合,才能生出极大威力。我因多务杂学,不专心于习武,以致武功修为及不上丁春秋,否则的话,师父只须将内力注入我身,便能收拾这叛徒了。再者,我有个师叔,内力武功均着实不低,不知怎地,她竟为丁春秋所惑,和他联手对付我师父。这位师叔喜欢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年丁春秋年轻俊雅,由此而讨得师叔欢心。丁春秋有些武功,好比‘小无相功’,就是从这位师叔处学得。倘若我们向丁春秋发难,这位师叔又全力助他,除他便大大不易。这三十年来,师父和我想方设法,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父的武功。眼见师父年事已高,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须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

  虚竹道:“小僧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老前辈,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也就是了。”

  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去世,难道你没见到么?”

  虚竹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叫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

  苏星河道:“师弟,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父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这珍珑实在太难,我苦思了数十年,便始终解不开,只师弟得能解开,‘悟心奇高’这四个字,那是合适了。”

  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适。这个珍珑,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点之情说了。

  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使‘传音入密’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见得到了。师弟,我遣人到处传书,邀请天下围棋高手来解这珍珑,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这么一个棋会,那是说什么都要来的。只不过年纪太老,相貌……这个……这个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请了。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选,偏偏他没能解开。”

  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

  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江湖上不论黄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神魂颠倒,情不自禁,那原是一等一的上佳人才。我派了好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哪知他却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处,结果却请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地只定在那王姑娘身上。”

  苏星河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号称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拼命想讨好那个王姑娘,王姑娘对他却全不理睬,真气死人了!”

  虚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该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手段也没有,咱们用他不着。”虚竹道:“是!”心下暗暗欢喜:“你们要找个美少年去讨好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

  苏星河问道:“师父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或者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

  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不可说谎,何况早受了比丘戒,“妄语”乃是大戒,期期艾艾地道:“这个……这个……”

  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乱问。”

  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父将这个交了给我。”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轴,他见苏星河身子后缩,神色恭谨,不敢伸手接过,便自行打开。

  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咦”的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

  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娘。”

  但这卷轴绢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她的形貌,实令人匪夷所思。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入画中一般。

  虚竹啧啧称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着右手手指,一笔一划地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说着忙卷好卷轴,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问道:“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

  虚竹道:“他说我此刻的内力,虽已高过丁春秋,但武功不够,还不足以诛却此人,须当凭此卷轴,到大理国无量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大批武学典籍,再学武功。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还得请另一个女子指点。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清幽之处,怎么却变成了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错了卷轴?”

  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到时自然明白。唉,难道现在仍能这么年轻貌美么?世上当真有‘不老长春功’么?总之,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

  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复命。到了寺中,从此清修参禅,礼佛诵经,再也不出来了。”

  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

  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说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春秋,此刻想来总是不妥。少林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虚竹总之不肯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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