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祸起萧墙破金汤
2019-10-07 15:37:4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那“三”字刚出口,杨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间背心一寒,一股锐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神道穴。杨逍大吃一惊:“蝠王好不阴毒,竟乘势偷袭。”待要回掌反击,只见韦一笑身子一晃,跌倒在地,显然也中了暗算。

  杨逍一生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虽然这一下变起仓猝,却不慌张,向前冲出两步,先脱却身后敌人控制,回过身来,一瞥之下,只见周颠、彭莹玉、铁冠道人、说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谦正向一个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挡格,冷谦“哼”了一声,声音中微带痛楚。

  杨逍吸一口气,纵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谦,突觉一股寒冰般的冷气从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时之间自身柱、陶道、大椎、风府,游遍了全身督脉诸穴。杨逍心知不妙,敌人武功既高,心又阴毒,抓正了自己与韦一笑、四散人一齐收功撤力的瞬息时机,闪电般猛施突袭,只得疾运真气相抗。这股寒气和韦一笑所发的“寒冰绵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觉是细丝般一缕冰线,但游到何处穴道,何处便感酸麻,倘若正面对敌,杨逍有内力护体,决不致任这股凌厉指力透体侵入,此刻既受暗算,只好先行强忍,助冷谦击倒敌人再说。

  他拔步上前,右掌扬起,刚要挥出,突然全身剧烈冷战,掌上劲力已无影无踪。这时冷谦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眼见不敌。杨逍大急,见冷谦右足踢出,给那人抢上一步,一指戳在臂上,冷谦身形晃动,向后便倒。杨逍惊怒交集,拼起全身残余内力,右肘一个肘锤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灰袍人左指弹出,正中杨逍肘底小海穴,杨逍登时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动半步。

  那灰袍人冷冷地道:“光明左使名不虚传,连中我两下幻阴指,居然仍能站立。”杨逍森然道:“你这弹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这幻阴指的内劲,哼哼,少林派中却没这门阴毒武功。你是何人?”

  灰袍人哈哈一笑,说道:“贫僧圆真,座师法名上‘空’下‘见’。这次六大派围剿魔教,你们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

  杨逍气往上冲,忿然道:“六大门派和我明教为敌,真刀真枪,决一死战,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空见神僧仁侠之名播于天下,哪知座下竟有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酸软,坐倒在地。

  圆真哈哈大笑,说道:“出奇制胜,兵不厌诈,自古已然。我圆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难道你们输得还不服气么?”

  杨逍强忍怒火,摇头叹道:“你怎么能偷入光明顶来?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杨逍死亦瞑目。”他想圆真此次偷袭成功,固然由于身负绝顶武功,但最主要原因,还在知道偷入光明顶的秘道,越过明教教众的十余道哨线,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手,才能将明教七大高手一举击倒。明教经营总坛光明顶已数百年,凭借危崖天险,实有金城汤池之固,岂知祸起于内,猝不及防,竟尔一败涂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论语》中孔子的几句话:“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圆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顶七峰十三崖,自己当作天险,在我少林僧眼中,却是康庄大道,何足道哉?你们都中了我的幻阴指,三日之内,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话下。贫僧这便上圣火峰去,埋下几百斤火药,再灭了魔教的魔火,什么天鹰教啦、五行旗啦,一见之下,急急忙忙地赶上来相救,轰的一声大响,地下埋着的火药炸将起来,不可一世的魔教从此烟飞火灭。有分教: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西天。”

  杨逍等听了这番话,均大感惊惧,看来此人说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紧,只怕明教在中土传了三十三世,今日不免要灭在这少林僧手下。

  圆真越说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云,你们若非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何致有覆灭之祸?今日你们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拼掌力,贫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顶来,又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明教,阳顶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场。”

  杨逍、彭莹玉、周颠等面临身死教灭的大祸,听了他这一番话,回想过去三十年来的往事,均觉后悔无已,心想:“这毒和尚的话倒也不错。”

  周颠大声道:“杨逍,我周颠实在该死!过去对你不起。你这人虽不大好,但当了教主,也胜于明教没教主而闹得全军覆没。”杨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当教主?大家都错了,咱们弄得一团糟,九泉之下,谁也没面目去见历代明尊教主。”

  圆真笑道:“各位此时后悔,已然迟了。当年阳顶天任大魔头之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没能亲眼见到明教的惨败。”

  周颠怒骂:“放屁!阳教主倘若在世,大伙儿听他号令,你这贼秃会偷袭得手么?”圆真冷笑道:“阳顶天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有法子令他身败名裂……”

  突然间啪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圆真背上已中了韦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时,韦一笑也给圆真反戳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两人摇摇晃晃地各退几步。

  原来韦一笑遭圆真一指点中后,虽受伤极重,他内力毕竟高人一筹,并非登时全无反击之力,只装作晕去,等到圆真得意洋洋、绝不防备之际,暴起袭击。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劲力,为了挽救明教浩劫,意图与敌同归于尽。圆真虽然厉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向与殷天正、谢逊等人齐名,这奋力一击,岂同小可?“寒冰绵掌”的掌力入体,圆真但觉胸口烦恶欲呕,数番潜运内力欲图稳住身子,总是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只得盘膝坐下,运气与那“寒冰绵掌”的寒气相抗。

  韦一笑连中两下“幻阴指”,更立足不定,摔倒后便即动弹不得。

  刹那之间,厅堂上寂静无声,八大高手一齐身受重伤,谁也不能移动半步。八人各运内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复行动,只要哪一方能早得片刻,便可制死对方。各人都忧急万状,均知明教存亡、八人生死,实系于这一线之间。倘若圆真能先一步行动,他虽伤重,却可提剑将七人一一刺死;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个能先动弹,杀了圆真,明教便此得救。

  本来七人这边人多,大占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较浅,中了一下“幻阴指”后劲力全失,而内功深湛的杨逍和韦一笑却均连中两指。“寒冰绵掌”和“幻阴指”的劲力原本难分高下,然韦一笑拍出那一掌时已受伤在先,圆真点他第一指时却未曾受伤,看来对耗下去,倒是圆真先能移动的局面居多。

  杨逍等暗暗心焦,但这运气行功,实在半分勉强不得,越是心烦气躁,越易大出岔子,这些人个个是内家高手,这中间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谦等吐纳数下,料知无法赶在圆真前头,但盼光明顶上杨逍的下属能有一人走进厅来。只须有明教的一名教众入内,便不会丝毫武艺,只消提根木棍,轻轻一棍便能将圆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厅外更无半点声息。这时候正值午夜,光明顶上的教众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卧,不得杨逍召唤,谁敢擅入议事堂来?至于服侍杨逍的童儿,一人给韦一笑吸血而死,其余的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早远远散开,别说杨逍没扯铃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时之间也未必有人敢大胆踏入厅堂,走到这吸血魔王身前。

×      ×      ×

  张无忌藏身布袋之中,虽目不见物,但于各人说话、一切经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但听得一片寂静,也知寂静之中隐藏着极大杀机。过了半晌,忽听说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们一救不可。”张无忌问道:“怎么救啊?”

  圆真丹田中一口真气正在渐渐通畅,猛地里听得布袋中发出人声,一惊非同小可,真气立时逆运,全身剧烈颤抖。他自潜入议事堂后,一心在对韦一笑、杨逍等几位高手,哪有余暇去察看地下一只绝无异状的布袋;突闻袋中有人说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叫:“我命休矣!”

  只听说不得道:“这布袋的口子用‘千缠百结’缚住,除我自己之外,旁人万万没法解开,但你可站起身来。”张无忌道:“是!”从布袋中站起。

  说不得道:“小兄弟,你舍身相救锐金旗数十位兄弟的性命,义烈高风,人人钦佩。眼下我们数人的性命,也全靠你相救,请你走将过去,轻轻一拳一掌,便将这恶僧打死了吧。”张无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说不得道:“这恶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袭,这般卑鄙行径,你是亲耳听到的。你如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数万人众,都要为他尽数杀害。你去打死他,乃大仁大勇的侠义行为。”张无忌仍踌躇不答。

  圆真道:“我此刻半点动弹不得,你过来打死我,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周颠怒道:“臭贼秃,你少林派自称正大门派,却偷偷摸摸地上来暗袭,天下好汉就不耻笑么?”

  张无忌向圆真走了一步,便即停住,说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和六大门派之间的是非曲直,小可实难分解。小可极愿为各位援手,却不愿伤了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

  彭莹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时如不杀他,待这和尚功力一复,他非连你也害了不可。”圆真笑道:“我和这位小施主无怨无仇,怎能随便伤人?何况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来还是让布袋和尚不怀好意地擒上山来。你们魔教中人无恶不作,对他还有什么好事做将出来。”

  双方气喘吁吁,说话都极艰难,但均力下说辞,要打动张无忌之心。

  张无忌甚感为难,耳听得这圆真和尚出手偷袭,极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将他打死,却非本心所愿,何况这一掌打下了,那便永远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门派为敌。太师父、众师伯叔、周芷若等人,全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想:“明教素给武林中人公认为邪魔异端,如韦一笑吸食人血、义父滥杀无辜,确有许多不该之处。太师父当年谆谆告诫,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以免终身受祸,我父亲便因和身属魔教的母亲成亲,因而自刎武当山头。何况这圆真是神僧空见的弟子,空见大师甘受一十三拳七伤拳,只盼能感化我义父,结果却身死拳下,这等大仁大义的慈悲心怀,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伤他弟子?”

  只听说不得又在催促劝说,张无忌道:“说不得大师,请你教我一个法子,不用伤害这位大和尚,而他也伤你们不得,小可定然照办。”

  说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须拼个你死我活。哪里还能双方都可保全?不是圆真死,便是我们亡。”正自沉吟未答,彭莹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怀,至堪钦佩。便请你伸出手指,在圆真胸口玉堂穴上轻轻一点。这一下对他决无损伤,不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使内力。我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决不损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吗?”

  张无忌深明医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轻点一指,确能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但并不损伤身体,便道:“知道。”却听圆真道:“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你点我穴道,固然不打紧,但他们内力一复,立时便来杀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

  周颠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我们说过不伤你,自然不伤你,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

  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似乎都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只韦一笑一人可虑,便问:“韦前辈,你说如何?”韦一笑颤声道:“眼下咱们但求自保,我也暂不伤他便是。下次见面,大家再拼……你死我……我活。”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字时,已上气不接下气。张无忌道:“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岂能失信于人?圆真大师,晚辈可要得罪了。”说着走向圆真身前。

  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迈前尺许,但十余步后,终于到了圆真面前。这样一只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动,本来十分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系于一线,谁也笑不出来。

  张无忌听着圆真的呼吸,待得离他二尺,便即停步,说道:“圆真大师,晚辈是为了周全双方,你别见怪。”说着缓缓提起手来。

  圆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动弹不得,只好任你小辈胡作非为。”

  自从“蝶谷医仙”胡青牛一死,张无忌辨认穴道之技已属当世无匹,他与圆真之间虽隔着一只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点向玉堂穴,竟无厘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于紫宫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属于任脉。这穴道并非致命大穴,但位当气脉必经通道,一加阻塞,全身真气立受干扰。

  猛听得杨逍、冷谦、说不得齐叫:“啊哟!快缩手!”

  张无忌只觉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气从指尖上直传过来,有如闪电一般,登时全身皆冷。只听得周颠、铁冠道人等一齐破口大骂:“臭贼秃,胆敢如此使奸!”张无忌全身簌簌发抖,心里已然明白,圆真虽脚步不能移动,但能勉力提起手指,悄悄放在他自己玉堂穴之前。张无忌苦在隔着布袋,瞧不见他竟会使出这一招,一指点去,两根指尖相碰,圆真的“幻阴指”指力已隔着布袋传到他体内。

  这一下圆真是将全身残存的内力尽数逼出在手指之上,双指一触之后,他全身瘫痪,脸色发青,便如僵尸。

  厅堂上本来有八人受伤后不能移动,这一来又多了个张无忌,成为九人难动。

  周颠最为暴躁,虽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硬要破口大骂少林贼秃奸诈无耻。杨逍等人却想,这倒也怪圆真不得,敌人要点他穴道,他伸手自卫,原无什么不当。

  圆真一时疲累欲死,心中却自暗喜,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阴指后,料他不到半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气当可在一个时辰后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的局面。

  厅堂之上又即寂静无声,过了半个时辰,四枝蜡烛逐一熄灭,厅堂中漆黑一片。

  杨逍等听着圆真的呼吸由断断续续而渐趋均匀,由粗重而逐步漫长,知他体内真气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运功,那幻阴指寒冰般的冷气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发抖。各人越来越失望,心中难受之极,反盼圆真早些回复功力,上来每人一拳,痛痛快快地将自己打死了,胜于惨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冷谦、周颠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说不得和彭莹玉却甚放心不下,他两人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最为热诚,最关心世人疾苦,立志要救民复国,谋求天下太平。这时局势已难挽回,最后终将丧生在圆真手下,各人生平壮志,不免尽付流水。

  说不得凄然道:“彭和尚,咱们处心积虑只想赶走蒙古鞑子,救民于水火,哪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唉,想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劫难未尽,还有得苦头吃呢。”

  张无忌守住丹田一股热气,和幻阴指的寒气相抗,于说不得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说要赶走蒙古鞑子?难道恶名远播的魔教,还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么?”

  只听彭莹玉道:“说不得,我早就说过,单凭咱们明教之力,蒙古鞑子是赶不了的,总须联络普天下英雄豪杰,一齐奋力,才能成事。你师兄棒胡、我师弟周子旺,当年造反起事,这等轰轰烈烈的声势,到后来仍一败涂地,还不是为了没外援么?”

  周颠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两个贼秃还在争不清楚,一个说要以明教为主,一个说要联络正大门派。依我周颠看来,都是废话,都是放屁!咱们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无主,还主他妈个屁!彭和尚要联络正大门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门派正在围剿咱们,咱们还跟他联络个屁!”

  铁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阳教主在世,咱们将六大门派打得服服帖帖,何愁他们不听本教号令。”周颠哈哈大笑,说道:“牛鼻子杂毛放的牛屁更加臭不可当,阳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都好办,这个谁不知道?要你多说……啊哟……啊哟……”他张口一笑,气息散涣,幻阴指寒气直透到心肺之间,忍不住叫了出来。

  冷谦道:“住嘴!”他这两字一出口,各人一齐静了。

  张无忌心中思潮起伏:“看来明教这一教派,这中间大有原委曲折,并非单是专做坏事而已。”便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宗旨到底是什么?可能见示否?”

  说不得道:“哈,你还没死么?小兄弟,你莫名其妙地为明教送了性命,我们很过意不去。反正你已没几个时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是跟你说了,也没干系。冷面先生,你说是么?”冷谦道:“说!”他本该说“你对他说好了”,六个字却以一个“说”字来包括了。

  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波斯国,唐时传至中土。当时称为袄教。唐皇在各处敕建大云光明寺,为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救济贫众,我教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庆、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

  说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间,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绍兴年间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绍定年间有张三枪教主在江西、广东一带起事。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我们是‘魔教’,严加禁止。我们为了活命,行事不免隐秘诡怪,以避官府耳目。正大门派和本教积怨成仇,更加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滥杀无辜者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于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杨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说不得,你是说我么?”说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说不得’,凡是说不得之事,我是不说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杨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张无忌猛地一惊:“咦,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圆真的幻阴指时寒冷难当,但隔了这些时候,寒气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十岁那年身中“玄冥神掌”阴毒,直至十七岁上方才去净,七年之间,日日夜夜均在与体内寒毒相抗,运气御寒已和呼吸、眨眼一般,不须意念,自然而生。何况他修练九阳神功虽未功行圆满,最后的大关未过,但体内阳气已充旺之极,过不多时,早已将阴毒驱除干净。

  只听说不得道:“自从我大宋亡在蒙古鞑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敌,我教向以驱除胡虏为己任。只可惜近年来明教群龙无首,教中诸高手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自相残杀。终于有的洗手归隐,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主。教规一堕之后,与名门正派结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圆真和尚,我说的可没半句假话吧?”

  圆真哼了一声,说道:“不假,不假!你们死到临头,何必再说假话?”他一面说,一面缓缓站起,向前跨了一步。

  杨逍和五散人一齐“啊”的一声惊呼。各人虽明知他终于会比自己先复行动,却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后,仍能如此迅速地提气运功。只见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却没半点摇晃。

  杨逍冷笑道:“空见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啊。难道此中颇有暧昧,说不出口吗?”

  圆真哈哈一笑,又迈了一步,说道:“你若不知晓其中底细,当真死不瞑目。你问我怎能知道光明顶的秘道,何以能越过重重天险,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山巅。好,我跟各位实说了,是贵教阳顶天教主夫妇两人,亲自带我上来的。”

  杨逍一凛,暗道:“以他身份,决不致会说谎话,但此事又怎能够?”

  只听周颠已骂了起来:“放你娘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臭屁!这秘道是光明顶的大秘密,是本教的庄严圣境。杨左使虽是光明使者,韦大哥是护教法王,也从来没走过,自来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阳教主怎会带你一个外人行此秘道?”

  圆真叹了口气,出神半晌,幽幽地道:“你既非查根问底不可,我便将三十三年前的一件隐事跟你说了。反正你们终究不能活着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颠,你说的不错,这秘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历来只有教主一人,方能进入,否则便是犯了教中决不可赦的严规。可是阳顶天的夫人是进去过的,阳顶天犯了教规,曾私带夫人偷进秘道……(周颠插口骂道:“放屁!大放狗屁!”彭莹玉喝道:“周颠,别吵!”)阳夫人又私自带我走进秘道……(周颠插口大骂:“他妈的,呸,呸!胡说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进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规。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什么了?”他说起这段往事之时,声音竟甚为凄凉。

  铁冠道人问道:“阳夫人何以带你走进秘道?”

  圆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少年时的旧事……好,一起跟你们说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谁?阳夫人是我师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号混元霹雳手的便是!”

  这几句话一出口,杨逍等固然惊讶无比,布袋中的张无忌更险些惊呼出声。

  冰火岛上那日晚间义父所说的故事登时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海中:义父的师父成昆怎地杀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滥杀武林人士图逼成昆出面、怎地拳伤空见神僧而成昆却不守诺言现身……张无忌猛地里想起:“原来那时这恶贼成昆已拜空见神僧为师,空见神僧为了要化解这场冤孽,才甘心受我义父那一十三记七伤拳。岂知成昆竟连他自己的师父也欺骗了,累得空见神僧饮恨而终。”

  他又想:“义父所以时常狂性发作、滥杀无辜,各帮各派所以齐上武当,逼死我爹爹妈妈,推究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都是由于这成昆在从中作怪。”霎时之间,心中愤怒无比,只觉全身燥热,有如火焚。说不得这乾坤一气袋密不通风,他在袋中耽了这许多时候,早已气闷之极,仗着内功深湛,以绵绵龟息之法呼吸,需气极少,这才支持了下来。此时猛地里心神乱了,蕴蓄在丹田中的九阳真气失却主宰,茫然乱闯,登时便似身处洪炉,忍不住大声呻吟。

  周颠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顷刻,谁都苦楚难当,是好汉子便莫示弱出声。”张无忌应道:“是!”当即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神,调匀内息。平时只须依法施为,立时便心如止水,神游物外,这时却越加紧运功,四肢百骸越加难受,似乎每处大穴之中,同时有几百枚烧红了的小针在不住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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