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回 薄情寡义
2019-09-30 23:05:29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施琅心中不忿,将他抓来斩了。郑成功怪他事上无礼,将他全家逮捕要杀。施琅逃了出去,他父母、兄弟、妻子、孩子终于尽数为郑成功所杀。施琅怀恨之下,便去降了清朝。陈近南叹了口气,余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咱们受国姓爷大恩,纵然受了冤屈,又有什么法子?”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冤而死?”

  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近南道:“报仇事小,做汉奸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施琅脑袋一挺,道:“好,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是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战,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城,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全家无辜被戮,实在也是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立誓归降,重归郑王爷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后你将功赎罪,尽力于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后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

  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今后赤心为国,过去的一时胡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

  突然背后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郑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于用兵,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于我反清复明的大业有大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过去的私人怨仇,谁也不放在心上罢。”

  郑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么?”

  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爽冷笑道:“等到他杀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赔得起吗?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师,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却原来是郑克爽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有十个郑克爽也杀他不得,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被郑克爽骂走,知道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那里料得到站在背后的郑克爽一剑刺到?

  原来当年郑成功攻克台湾后,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厦门,郑经很得军心,却好声色,和乳母通奸生子,郑成功愤怒异常,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诸将认为是“乱命”,不肯奉令,公启回禀,有“报恩有日,侯阙无期”等语。郑成功见部将拒命,更是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岁。台湾统兵将领拥立郑成功的弟弟郑袭为主。郑经从金厦回师台湾,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廷平王位。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王爷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所以对乳母所生的克藏十分痛恨,极力主张立嫡孙克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董夫人和冯锡范等暗中密谋,知道要拥立克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数次加害,都被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爽性命,反而在通吃岛上遭了此人毒手。

  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冯锡范正要追赶旅琅,只见韦小宝手振匕首,已向郑克爽刺去。冯锡范挺剑格挡,嗤的一响,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韦小宝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锡范跟着一脚,将韦小宝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左右夹攻。

  韦小宝爬起身来,拾起匕首,大叫:“他害死了总舵主,大伙儿跟他拚命!”向郑克爽冲去。阿珂抢过挡住,喝道:“小宝,别胡闹。”韦小宝哭叫:“你才胡闹!今日他就是我老子,也非杀了他不可。”这时又有几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爽。

  冯锡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拍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爽哇哇大叫,冯锡范抛下对手,向郑克爽身畔奔去,一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道陈近南既死,这伙人以韦小宝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当即伸掌往韦小宝头顶拍落。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锡范后心。

  韦小宝道:“你自已小心!”拔足便奔。冯锡范心想:“若是去追这小鬼,公子无人保护。”手臂一长,搀起了郑克爽。向着韦小宝追来。他武功当真了得,手里虽是抱着一人,还是奔得比韦小宝快了几分。

  韦小宝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可是脚步稍缓,冯锡范来得好快,一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若是发出暗器,只怕要给他打得脑浆进裂,只得斜身一闪,用上了“神行百变”之技。斜刺里逃了出去。

  冯锡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来。韦小宝叫道:“我师父的鬼魂追来了!来摸你的头了!”说得两句话,松了一口气,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后面双儿和风际中啣尾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但韦小宝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锡范抱了郑克爽,身法究竟不大灵便,一时追他不上。双儿和风际中又相距数丈,难以迫近。

  追逐得一阵,韦小宝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冯锡范大喜,心想你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之外,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而追得不这么急了。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他刚踏上崖顶,冯锡范也已赶到。韦小宝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来帮忙,再不出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他逃向悬崖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洪夫人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是奔跃如飞,武功之强,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边,待得冯锡范赶到,刷的一刀,拦腰疾砍。冯锡范先前听韦小宝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飞出,正中洪夫人手腕。洪夫人“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韦小宝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锡范,右手在腰板“含沙射影”的机括上一掀,嗤嗤声响,一篷绝细金针急射而出,尽数打中在冯锡范和郑克爽身上,其中一针还刺入了冯锡范的左目。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爽,两人都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金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似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后,遵从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金针上所喂的毒药只是麻药,并非致命剧毒,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金针入体,仍是麻痒难当,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一般。冯锡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

  阿珂抢到郑克爽身边,伸手相扶,急问:“你……你怎么了?”郑克爽痒得神智胡涂了,反手便是一掌,叫道:“滚开,滚开!”阿珂猝不及防,这一掌正中左颊,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韦小宝、双儿、风际中、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公主、曾柔等先后赶到,眼见冯郑二人的情状,都是相顾骇然。

  韦小宝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未散。低声道:“小宝,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韦小宝只是叫:“师父,师父!”

  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每次相聚,总是担心师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心下惴惴,一门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遮掩自己不求上进,极少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

  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说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功夫,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陈近南微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师父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要紧。”韦小宝道:“我一定听你的话,做好人,不……不做坏人。”陈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向来就是好孩子。”韦小宝咬牙切齿,恨恨的道:“郑克爽这恶贼害你,呜呜,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将他斩成肉酱,替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血……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面色大为焦虑,又道:“小宝,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韦小宝无可奈何,只得答应,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逝世。

  韦小宝抱着他身子,大叫:“师父,师父!”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洪夫人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韦小宝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侧。洪夫人轻抚他肩头,柔声道:“小宝,他师父过去了。”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从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师父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洪夫人要岔开他的悲哀之情,将陈近南的尸身轻轻接过,稳稳放在地下,说道:“害死你师父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小宝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辣块妈妈,小王八蛋。我师父是你郑家部属,我韦小宝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奶奶的臭贼,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师父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赶快还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刀,就抵一两银子。”一面骂,一面执着匕首,走到郑克爽身边,伸足向他乱踢。

  这时郑克爽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当真是大喜过望,可是债主要讨债,身边却没带着银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湾,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还。”韦小声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臭贼,说话有如放屁。这一万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

  郑克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对,不对!这小贼最心爱的便是阿珂,此刻她若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一定还的。韦香主,韦相公若是不信……”

  韦小宝又踢他一脚,骂道:“我自然不信,我师父信了你,你却一剑将他杀了!”说到这里,悲愤难禁,一刀便要往他脸上剌落。郑克爽叫道:“你不信,我请阿珂担保。”韦小宝道:“担保也没用。她保过你的,后来还不是赖帐。”郑克爽道:“我有抵押。”韦小宝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霎时之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爽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爽“啊哟”一声,急忙缩头,说道:“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信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韦小宝道:“那倒可商量。”阿珂急叫道:“不行,不行。我不干。”郑克爽怒道:“为什么不干?你这无情无义的小贱人,他要割我一万刀,你没听见么?我遭逢危难,你也不救我一救。”阿珂又气又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郑克爽怒道:“我此刻大祸临头,你毫不关心。我不要你了,你就是跪在地下求我,我也不要你了。”他知道越是说得斩钉截铁,不要阿珂,自己越有活命的指望。阿珂越是气苦,双手按面,坐倒在地。

  韦小宝心中暗喜,说道:“你说不要她?怎么又会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她,可见当面说谎。”郑克爽急道:“这女人对我无情无义,我是决计不要的了。韦香主若肯要她,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咱们两不亏欠,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韦小宝心中千肯万肯,仍是摇头,说道:“她的心向着你,我买了她来何用。过得几天,她又逃到你身边了。”郑克爽道:“她肚里早有了你的孩子,怎么还会向着我?”

  韦小宝又惊又喜,颤声道:“你……你说什么?”郑克爽道:“那日在扬州丽春院里,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阿珂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只觉情郎无义,实是不想活了,只想跳海死了干净。双儿几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来。阿珂哭道:“你……你答应不说的,怎么……怎么又说了出来?你说话就如是放……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不雅,没有说出口来。郑克爽见韦小宝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怕他又有变卦,忙道:“韦香主,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我跟他清清白白,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后,才好做夫妻。你……你千万不可多疑。”韦小宝道:“这便宜老子,你又干么不做?”郑克爽道:“她自从肚里有了你的孩子之后,常常记挂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我还要她做什么?”阿珂只是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什么……什么都说了出来。”这么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了。

  韦小宝大喜,说道:“好!那就滚你妈的臭鸭蛋吧!”郑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谢,多谢!祝你们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日后补送。”说着慢慢爬起身来。韦小宝呸了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骂道:“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见你这臭贼。”心想:“我答应师父今日饶他性命,日后却不妨派人去杀他给师父报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会的,旁人便怪不到师父头上。”

  两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旁道,这时见韦小宝饶了主人性命,才过来扶住郑克爽,又将躺在地下的冯锡范扶起。郑克爽眼望海心,心感踌躇。施琅所乘时战船已然远去,岸边还泊着两艘桅断帆毁,给清兵大炮轰得破烂不堪,眼见已难以行驶,另一艘则甚是完好,那显是韦小宝等要乘坐的,决无让给自己之理。他低声道:“冯师父,咱们没船,那怎么办?”冯锡范道:“上了小艇再说。”

  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突然间身后一人厉声喝道:“且慢,韦香主饶了你们牲命,我可没饶。”郑克爽吃了一惊,只见一人手执钢刀,奔了过来,正是天地会的好手风际中。郑克爽道:“你……你是天地会的兄弟,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你……你……”风际中厉声道:“我怎么样?给我乖乖的站住了。”郑克爽心中害怕,只得应了声:“是。”

  风际中回到韦小宝身前,说道:“韦香主,这人害死总舵主,那是我天地会数万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决计饶他不得。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不肯杀他子孙,韦香主又奉了总舵主的遗命,不能下手。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属下今日要手刃这恶贼,为总舵主报仇。”韦小宝右手手掌张开,放在耳后,侧头作倾听之状,说道:“你说什么?我的耳朵忽然聋了,什么话也听不见。风大哥,你要干什么事,不妨放手去干,不必听我号令。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给施琅这家伙的大炮震聋了。”这话再也明白不过,要杀郑克爽,尽可下手,他决不阻止。

  眼见风际中有迟疑之意,韦小宝又道:“师父临死之时,只是叫我不可杀死郑克爽,可并没吩咐我保护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亲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几万万人,个个可以杀他,又有谁管得了?”阿珂急道:“小宝,你不能让人杀他。我答应永远……永远跟着你便是。”韦小宝叹了口气,伸手击打自己双耳,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怎么忽然之间,一句话也听不见了。阿珂,你说你肚子里怀的是双胞胎?那……那真有趣得很了。”阿珂顿足道:“不是的,不是的。你假装聋子,我才不信呢。”

  风际中一拉韦小宝的衣袖,道:“韦香主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余丈,风际中道:“韦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欢你,是不是?”韦小宝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样?”风际中道:“皇上要你杀总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来,足见你义气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佩服。”韦小宝摇了摇头,凄然道:“可是师父终究还是死了。”风际中道:“总舵主是给郑克爽害死的,不过皇上交给韦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办到了……”韦小宝听到这里,大是诧异,道:“你……你为什么说这……这样的话?”

  风际中道:“皇上心中,对三个人最是忌惮,这三人不除,皇上的龙庭总是坐得不稳。第一个是吴三桂,那不用说了。第二个便是总舵主,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志向从不松懈,皇上十分头痛。现在总舵主是死了,了结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韦小宝听到这里,脑海突然灵光一闪:“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如流。初时韦小宝只道小皇帝果真有诸葛亮、刘伯温的本事,捏指一算,便上知一千年,下知五百年。但后来仔细想想,就算小皇帝是真命天子,天上星宿下凡,真龙化身,也不过命大福大,凡人伤他不得而已,那有什么事情都知道之理。否则的话,自己偷了他的四十二章经,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不肯炮轰伯爵府,却和天地会的众位朋友逃了出来,他事先又怎么料不到?可见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而且这人必定是自己身边十分亲密之人。但青木堂中这些朋友个个赤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么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心道:“我真是该死,怎么会想不到此人头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伯爵府里。这件事早已明白不过,在伯爵府里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所以先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若是不说,我还是蒙在鼓里。”要知风际中一直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巴佬一般无异。韦小宝心中偶尔推想这奸细是谁,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见多识广、豪爽慷慨的樊纲也曾猜疑过,就是对这个半点不像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会有过一丝一毫的疑心。

  他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我不忠吗?”想到此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我十分喜爱这个小丫头,若是我轰死了双儿,此后事情拆穿,定会恨他一世。他只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若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抵挡不住,所以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是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我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说道:“你……你……”韦小宝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十分宠爱,此言谅来不假,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遵圣旨?”这句话一问,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韦小宝微笑道:“风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问。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顾虑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免我的死罪。”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人,除了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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