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回 薄情寡义
2019-09-30 23:05:29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韦小宝一听,心下甚是恼怒,寻思:“你这没良心、没义气的奸贼,居然叫我师父的名字。”但想到如能和康熙言归于好,却也是十分开心之事,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却有无穷的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是不可揭穿了。天地会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多半会推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了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统不做,只是要救天地会众朋友的性命,这当儿早已传遍天下。这些时候来,江湖上沸沸扬扬,说的都是这件事,那一个不佩服都统的英雄豪气?”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忙道:“不,不……卑职决计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想:“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是什么官?”虽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之下,便露出了马脚,“皇上什么都已对我说了”这句话就不对了,转念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道:“你立了这场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下是什么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典,赏了卑职当都司。”韦小宝心道:“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着他妈的十七廿八级。”要知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的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都司。但瞧风际中的模样,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极的神气,眼光中已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与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后还仗大人多多裁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那有什么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

  风际中道:“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职,若是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违旨。卑职听皇上的口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思念。这番立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一喜欢,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那你是该升游击了。”风际中道:“卑职只求给皇上出力,皇上见到大人,心里欢喜,咱们做奴才的也欢喜得紧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韦小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么会打官腔。”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的总舵主,将天下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的重要头目统统调在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这场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大人你想,当日你若是遵旨杀了陈近南、徐天川这一干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杀不干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这一番言语,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想:“这个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想来他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多半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这一番他定有对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韦小宝越想越是寒心,寻思:“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总舵主。将所有兄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天下英雄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后也见不得师父。这里的大妞儿、小妞见都要打从心底里瞧我不起。就算旁人不理会,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那么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若是不答应,他立时便跟我翻脸。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很高,我这些大妞儿,小妞儿若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说道:“去见皇上,我倒也很是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韦小宝笑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爽这小子逃走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什么事?”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忽听得韦小宝惊呼“啊哟”,当即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若是一发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须波及双儿,这时手指虽已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被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的道:“风大哥,你开什么玩笑?”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卑职很是害怕,请你举起了双手,否则的话,卑职只好得罪了。”一面说,一面推着双儿向前,自己始终躲在她身后,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等见这边起了变故,一齐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小丫头,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惜这小子。”左手拔出钢刀,手臂一长,刀尖已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道:“大家不许过来!”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奇,这风际中明明是韦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要放郑克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韦小宝刀尖抵喉,微微向后一仰,风际中的刀尖跟着前推,喝道:“韦大人,请你别动,钢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吧。”韦小宝无奈,只得慢慢举起手来,笑道:“风大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儿好。”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要紧,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一侧,已抢到韦小宝身后,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的后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只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的刀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这柄宝刀却挡它不住。风际中喝道:“你们个个人都转过身去,抛下了兵刃。”

  苏荃等无奈,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见尚有六名天地会的兄弟站在一旁,向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莫名其妙,慢慢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擦擦、啊啊、拍拍、哎唷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之间连砍六刀,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回过身来,眼见六人尸横就地,或头、或颈、或胸、或背、或腰、或肩,伤口中都是鲜血泉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心胆俱落。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有孤身一人,因此抢上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好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这么一来,对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自己一人便料理得了。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韦大人,咱们下船吧。”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皇上日后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却心中大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无礼?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小宝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是以不敢出言挺撞。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这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一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了下去。

  风际中一侧身便即让开。公主呼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若是换作别个女子,他早已飞起一腿,将她踢倒。但提刀砍来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只是闪避,不敢还手。公主骂道:“你这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是教我砍不到?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么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她公主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一侧一斜,轻轻易易就避过了,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总是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肩头,他身在半空,立即踹出一脚,将韦小宝踹倒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之外。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吃一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虽高,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着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韦小宝摔在沙滩之上,倒未受伤,一时扎挣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里握着一根短铳火枪。原来那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器,因吴三桂和罗刹国勾结,这才得了一对,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武功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是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掉在地下。韦小宝惟恐风际中没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一按腰间机括,一丛金钉射将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已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说了。双儿和风际中相处最久,一路上但见他诚厚质朴,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是害怕。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么让他杀了师父,太太平平的离去,未免太也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爽停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答应放我……放我们走了。”韦小宝冷笑道:“我答应不杀你,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锡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是手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爽已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是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本来欠我一百万两银子,说是用阿珂抵押,不过她肚里有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她跟我拜过天地,那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押?天下有没有这个道理?”这时苏荃、方怡、双儿,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郑克爽脑海中早已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砍下你一臂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你。”郑克道:“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一万两……一万两银子欠帐已经一笔勾销。”

  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不成,刚才我胡里胡涂,上了你的大当。阿珂是我老婆,你怎能将我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将你的外婆卖给外,作价一百万两……”郑克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首卖给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个都卖将起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拆,那也决计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买,只得哀求道:“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归还?”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拿来。”

  郑克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我。少了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爽料想如此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子,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这般情势,定是要砍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总舵主,真的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洪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你写下一张欠据来。”郑克爽大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有什么纸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爽的右腕,白光一闪,挥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郑克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手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韦小宝道:“你慢慢的写吧,若是血干了不够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爽忙道:“是,是!”那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日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斜,成什么样子?”将衣裾接了过来,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短写了吧?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欠据收入怀中。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一脚,踢在郑克爽的下颏,喝道:“滚你死外婆的吧!”郑克爽一个筋斗,滚了出去。两名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的伤口。两人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锡范,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爽待小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稍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上无舵无帆,一应船具全无。冯锡范恨恨的道:“这批狗男女早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一艘小艇无粮无水,如何能够远航?郑克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冯锡范道:“他们也只有一艘船,怎能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求。”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两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韦小宝等望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船,发见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艇远去,都忍不住好笑。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帐,我瞧他是非赖不可。”韦小宝道:“料来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什么事情都精明得很,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帐,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答应,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那时侯哪,他就是要你再找一百万两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应。”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应了再说,慢慢再跟他算帐。”

  方怡笑道:“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后,我心中再没什么担心的事,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他本来也并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只是内心深处,似乎隐隐觉得身边尚有个极大的祸眙,到底是什么祸胎,却也说不上来,总是还害怕着什么,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恶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众人选脱奇险,直到此刻,所有强敌死的死,逃的逃,岛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疲。韦小宝这时双脚如有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滩上休息。苏荃给他按摩背上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夕阳返照,水波摇晃,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景色奇丽无方。众女在夕阳下一个个都坐了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

  直到两个多时辰之后,苏荃先行醒来,到小屋里去弄了饭菜,这才叫众人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个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后,方怡和双儿将碗筷收拾下去。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各有各的好处,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你们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后,我们八个人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永享仙福。”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后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听到任何和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那施琅和郑克爽回去之后,多半会带了兵再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再在这岛上是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道:“荃姊姊,你说咱们到那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尊宝的主意吧。”韦小宝笑道:“你叫我至尊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宝,怎能通吃?”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小小的宝一对,什么五一对,板櫈两张,原来还是至尊宝。”眼见众女一齐望着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龙岛离这里太近,那也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之处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各种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边已经颇为不少之外,其余各项,若不是北京、扬州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动,说道:“我们在这里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如何?”

  众女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侯在那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接来相聚,服侍她老人家。”韦小宝叹了口长气,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飞霞扑面,有的转过脸去,有的低下头来。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信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公主道:“为什么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什么你们神气个个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搂住沐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胀红了脸,道:“那……那是个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里干什么?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信了他半句话,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六女此刻都在眼前。公主的凶蛮不下于毛东珠,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险毒辣,又是年轻貌美得多,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那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后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一定是要带去的。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搞一起,也弄不清楚是谁。阿珂和荃姊姊肚里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记得还有一个,这可不知是谁,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他笑吟吟的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们三个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子,不知还有那一个是有了孩子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剑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宝疑问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怡姊姊,你呢?你到丽春院时,肚皮里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么会有……”沐剑屏道:“是啊。方师姐、曾姐姐、双儿妹子和我四个人又没跟你拜天地成亲,怎么会有孩子呢?小宝你坏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喝喜酒。”众人听她说得天真,都笑了起来。

  在沐剑屏想来,世人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吧。”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又没花轿。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些,也不要紧的。咱们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着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是惶惑:“还有一个是谁?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她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里有了我的孩子,这小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给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当然是你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吧。你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难之交,与众不同。”双儿红着脸道:“你再说,我可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向韦小宝笑道:“小宝,那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知他下面的话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出那两颗骰子,在掌中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摊在桌上。公主呸了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那一个先掷?”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谁输,那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后,韦家众女掷骰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兴味盎然,不料他作法自毙,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势必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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