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亦复苦生民
2019-10-05 21:36:2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叫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道:“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

  袁承志见封皮上写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抽出信纸,见信上写道:“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

  袁承志道:“啊,会期就将临近,咱们该得动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他们也都要去呢。”

  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焦宛儿道:“好一会儿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

  袁承志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袁承志大急,在各处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当然抛了我平民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这时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想起那晚与阿九同衾相拥,也并非全不动心,此后也一直颇起见异思迁之念,不禁自愧,心想:“我的确是变了心。青弟如此责我,倒也非全然无因,未必真是她错怪了我!”

  他呆呆坐在床上,茫然失措。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嘴八舌,有的劝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吧,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你放心,阿九妹子的安危,唯我是问。你待我这样好,我尽心竭力,照顾阿九妹子,决不负你。”说着一拍胸口,大有豪气。

  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权将军为人不端,定要侵害公主。惕守,你武功强,帮我照看保护。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又想:“师父一心只放在公主身上,我只有保护得公主平平安安,才讨得师父的欢心。”

  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见了穆人清的谕字,知他奉有师命,眼见留他不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

  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千万小心。田见秀、谷大成、刘芳亮他们几位,顾全大局,明白事理,缓急之际,可跟他们商量。请你劝告大王,要约束众兄弟不可欺侮百姓,也不要对付刘希尧、贺锦这些自家兄弟。大哥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人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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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希敏、洪胜海等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甚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看去,点了点头,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地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问起这劳什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哪些人问过呢?”说着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头儿,就是光棍混混儿,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

  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生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问:“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过了一会儿,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根龙头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顿,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洪胜海又塞了块碎银给他,要他详细说来。

  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可真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间。”袁承志听到这里,心想:“那晚温方悟在宫中为惕守所伤,中了她铁钩,但惕守又给了他解药,想来解了毒,因此仍有四人。”只听那店小二续道:“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哪知当的一声,嘿,你道什么?”崔希敏忙问:“什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账上!’你老,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洪胜海逗他说话,接口道:“那倒没见过。”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

  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地道:“哪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白地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吗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丁丁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叫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彩,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

  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会,那也不打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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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不对,阿九容貌美丽,清秀可爱,己所不及,何况她是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爷爷与父亲都是江湖上匪类邪人,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轻怜蜜爱,含情脉脉?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听人说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地要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地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

  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转念之间,计谋已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

  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温方达道:“你去哪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等到他这时候还没来。”

  四老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扣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

  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叫你撞在我们手里。”

  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嚓的一声,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做该死!”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

  四老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什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湖色衫子上撕下一块绢片,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绢片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当真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绢片上写道:“今生不能再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什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翡翠鸳鸯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整理珍宝金银之时,她见这对翡翠鸳鸯玉质晶莹,碧绿通透,雕刻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鸳鸯。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丁丁两声清脆之音,一对鸳鸯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已抢先捡起。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翡翠鸳鸯如此珍异,眼都红了。四人心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

  青青含泪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

  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捡了这对鸳鸯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哪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

  四老走到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也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高。”

  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地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趁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不料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华山。宝藏没找到,还死了崆峒派的两个同伙,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念头。当日张春九和那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便也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就只怕袁承志追到。

  这日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连声急叫:“炒菜、筛酒,煮面条儿!”等店伙端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地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也没气了。

  温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摔落,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最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额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筷夹蜘蛛,塞入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四散逃命。

  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悲痛,又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蹑上我们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伙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

  行了数日,一晚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一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挥出,那人一头撞到墙上,脑浆迸裂。

  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妙。温方达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

  温方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眼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什么缘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看来他就是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静岩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这日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破殿之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才安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之后忽然窸窸数声,两人登时醒觉,只当是老鼠,也不以为意。

  温方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甫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温方达虽然事起仓促,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了半截。佛像后面跃出两名黄衣汉子,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方达右手连扬,波波两声,两支袖箭登时把两名汉子穿胸钉死。温方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方山竟是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急切间哪里抢得入去?突然间温方山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自己胸前,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眼见不活了。

  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向来待她比别的四位爷爷亲厚些,这时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默不作声,把温方山的尸身抱出去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在外公坟前叩拜了,只得随着大爷爷连夜赶路。

  温方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陕西境后,有一名红衣少年挨近他身边,给他手起掌落,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铁青了脸,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跟他多说一句。

  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颇为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你要干什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已骑马走了。”

  温方达怕有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状,才接过信笺,见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揭不开来。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掷落,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

  原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粘住,笺上写了激人愤怒的言辞,使人狂怒之际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湿唾液,剧毒就此入口。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毙命。

  温方达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脑晕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觉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五毒教的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大声狂叫,铁戟穿胸而过,身子竟给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怎么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疾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闪耀,戟尖已刺到胸口,退避已然不及,只有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给人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脚背。

  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给人牢牢揪住,动弹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

  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给大爷爷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

  何红药阴恻恻地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欢给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把脸孔弄得跟我一般模样?”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让她带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跟我一同去吧。”

  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

  何红药道:“放开你?哼!”拾起温方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把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人坑里,盖上了泥土,掩埋时不住喃喃咒骂:“你父亲虽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磨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头之恨。怎么你又叫他们做爷爷?”

  青青不答,心想:“我如说了,你又要骂我妈妈。”便道:“他们年纪老,我便叫爷爷!总不成他们来叫我奶奶!”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药解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须得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失,无法拉扯青青,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让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需何红药指点路径。

  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眼见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想起父母和袁承志,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里还睡得着?

  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哪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里面。”何红药侧头回想,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咱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色可怖,虽然自己死志已决,却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里缩身藏起,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许做声!”从草丛中望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中年人谈笑而来。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自己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日内总也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老道巴巴地赶来干吗呀?凑热闹么?”两人不住说笑,逐渐远去。

  何红药深知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心想险地不可多耽。当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缓缓缒下,那是她昔年曾做过多次之事。当年那负心郎手执金蛇剑,恶狠狠地守在峭壁山洞口的情景,蓦地出现在脑海,景物如昨,不知这人此刻是否便在洞里。青青见到峭壁上的洞穴痕迹,叫道:“是这里了!”

  何红药心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郎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地鞭打自己一顿出气,甚至杀了自己,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当日哑巴取了金蛇剑后,出洞后仍用石块封住洞口,怕人闯入。何红药见洞口只剩一个小孔,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穴周围的砖石青草拨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剧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

  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照路。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道她也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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