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莽苍踏雪行
2019-10-07 18:57:05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萧峰从对方内劲之中,察觉他真气越来越弱,即将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认输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师哥,快跪下求饶,我可以不杀你。你认输吧!”摘星子惶急异常,自知命在顷刻,听了阿紫的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吗不开口?你不肯认输吗?”摘星子又连连点头,却始终不说话,他凝运全力与对方掌力相抗,只要一开口,停送真气,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

  众同门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小师妹宽宏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开口说话啊!”“小师妹今日清理门户,立下丰功伟绩,当真是我星宿派中兴的大功臣。”“你阴谋暗算师尊,企图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师妹拆穿了你的阴谋。你这混账畜生,无耻之尤!”“摘星子,你自己偷盗了神木王鼎,却反咬一口,诬赖小师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干人见风使帆,捧强欺弱,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立即翻脸相向,还在片刻之前,这些人将大师兄赞成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还不如。

  萧峰心想:“星宿老怪收的弟子,人品都这么奇差,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行止不端了。”见摘星子狼狈之极,当下也不为已甚,内劲一收,阿紫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晃晃,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子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们的大师姊!”

  众弟子齐声欢呼:“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宿派更加要名扬天下了。”

  阿紫笑眯眯地向摘星子道:“本门规矩,更换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娇笑,说道:“我真想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不能坏在我的手里。你出招罢!”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已决,不再哀求,气凝双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内力已尽,双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功力哪里去了?”跨出两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势既缓,也甚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衣衫着火,狂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了烈焰。

  众弟子颂声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为星宿派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的败类,禀承师尊意旨,立下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个秀丽活泼、天真可爱的少女,行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说不出的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拔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等我。”星宿派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得便是萧峰,都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响,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去雁门关。”萧峰听着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地躬身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办不了?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      ×      ×

  萧峰放眼前望,大地山河,一片白茫茫的,远处山峰未为白雪所遮,只觉莽莽苍苍,心道:“这些地方,我离去之后,再也不回来了。”跨开大步,嚓嚓声响,在雪地里走得迅速之极。他见阿紫竭力奔跑,要与自己并肩而行,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目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尘世之间,事事都索然无味。

  阿紫问道:“姊夫,刚才真多谢你啦!你叹什么气?说我太顽皮么?”萧峰道:“你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子,这么干也已不成,你是个小姑娘,这般下手不容情,更加不该。”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说着侧过了头,瞧着萧峰,脸上满是好奇神色。萧峰道:“我怎么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会不知道?我这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我的性命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好吧!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地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我没瞧你不起。不过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说什么也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地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陪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却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发恼,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地赔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又怎会向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回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这个粗鲁汉子有什么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地掷了出去,说道:“你到雁门关外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得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说好玩,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喝酒打架的好玩。”萧峰微笑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问:“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在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像寻常小女儿般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又问:“喂,喂,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地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拔步便行,只走出几步,忽听她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理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他走出里许,回头再望,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一动不动地躺着。萧峰心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就此不再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分也没移动位置。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伸指在她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眼,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劲急异常,他武功再高,在仓促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也已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这细细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使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斜出,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擦过,相距不过寸许,委实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为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响,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丈许,这才停住。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阿朱……阿朱临死时叫我照顾她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瞬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送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心中焦急,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正是全力施为。

  这么连续不断地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丝毫不停地运送内力,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按在阿紫背心,不绝地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没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出,热汤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荡,并非亲身直受,也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再加自己真气续命,又蒙薛神医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想:“我就算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一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底。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地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伤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因阿朱不知,难以辩解,萧峰才觉得万分对她不起,深切自责。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半夜里矇眬之中,也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断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两日两晚劳顿下来,毕竟也疲累之极。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囊,见衣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丁丁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结打得紧实,只使单手,费了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另行系得有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啪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雕琢精细,木质坚润似玉,木理中隐隐约约泛出红丝。萧峰知道这是星宿派修炼“不老长春功”和“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憎,只看了两眼,便不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猾,口口声声说这神木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系在自己裙内。料得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也不便搜及她裙子,是以始终没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身外之物何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续以内力保住阿紫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地终于合眼睡着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眼,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人事不知,更一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想:“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总不是法子。”

  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桌上那木鼎,寻思:“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地盗得此物。她的伤是好不了啦。临死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他好生奇怪,凝神看去,见鼎侧有三个铜钱大的圆孔,木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左手紧紧拿住鼎身,以右手大姆指与食指夹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了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惊奇,又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木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于是侧过木鼎,把蜈蚣和蝎子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账,抱着阿紫,冲风冒雪地向北行走。

×      ×      ×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非与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来不愿再结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是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寻思:“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头说道:“我瞧你有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心神错乱?”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着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将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着她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

  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

  萧峰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形他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用在阿紫身上。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名贵,倘若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并没什么了不起。那管家拣了一枝,付了银两,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峰察觉到她脉搏跳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一喜。

  那儒医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若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旁啰里啰唆,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挥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糊涂,抱着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不知自己适才真正已一脚踏入“命不久矣”之境,萧峰倘若恼怒出掌,便十个王通治,也通统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运气。只要能令阿紫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灵,也必多一分喜慰,会赞我善待她妹子。”

  当下折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地闯进店去,伸手便夺,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      ×      ×

  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萧峰不断向北,路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抢。”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已陷入大雪,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他知早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瞭望,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又怎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注:星宿海在青海省,泉流、小湖甚多,古人以为是黄河之源,登高而视,湖泉如夜晚晴空,满天星斗,故称“星宿海”。“宿”字音“秀”,不应读作“肃”音。

相关热词搜索:天龙八部

上一篇:二十四 烛畔鬓云有旧盟
下一篇:二十六 赤手屠熊搏虎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