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2019-10-07 16:11:35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觉索上压力渐重,迫得各运内力与之抵御。三僧的“金刚伏魔圈”以《金刚经》为最高旨义,最后要达“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境界,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尽皆视作空幻。只是三僧修为虽高,一到出手,总去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却无法泯灭,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不能练到极致。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知必须除却“人我四相”,但渡难、渡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染杂便深,着了世间相的形迹,渡厄的索法非降低到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观群雄见张无忌改了武功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水气,知是额头与顶门汗水为内力所逼,化作了蒸气,可见五人已到了各以内力相拼之境。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条,升上空际,又细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见到他身受重伤,哪知他只一宵之间,便即痊愈,内力之深,实令人思之骇然。

  周芷若却不与三僧正面交锋,只在圈外游斗,见到金刚伏魔圈上生出破绽,便即纵身而前,一遇黑索拦截,立时翩若惊鸿般跃开。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她武学修为的高下登时判然,旁观群雄中不少人窃窃私议:“近年来武林中传言:明教张教主武功之强,当今独步。果然名不虚传。昨天他是故意让这位宋夫人的,这叫好男不与女斗啊。”“什么好男不与女斗?宋夫人本来是张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剑情深,哪有什么故尺情深?”“你不见张教主手中使的是两根铁尺?”“后来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杀张教主,那岂不是故手情深?”

  少林三僧和张无忌的招数越出越慢,变化也愈趋精微。周芷若的武功纯以奇幻见长,制服武当二侠实是她成就的峰巅,说到内功修为,比之俞莲舟、殷梨亭尚远为不如。这时张无忌与少林三僧各以真实本领相拼,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时软鞭一晃,上前进攻,在四人的内劲上一碰,立时便给弹了出来。

  又斗小半个时辰,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急速流动,圣火令上发出嗤嗤声响。少林三僧的脸色本来各自不同,这时却都殷红如血,僧袍都鼓了起来,便似为疾风所充。但张无忌的衣衫却并无异状,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对一,甚而以一敌二,早已获胜。他所练的九阳真气原本浑厚无伦,再加上张三丰指点,学得太极拳中练气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实可再拼一两个时辰,以待对手气衰力竭。少林三僧拼到此时,已瞧出久战于己不利,突然间齐声高喝,三条黑索急速转动,索影纵横,似真似幻。张无忌凝视敌索来势,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招术虽奇,毕竟所学时日无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杨左使二人联手的威力。我独力难支,看来今日又要落败了。这次再救不出义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内力稍减,三僧乘机进击,更是险象环生。张无忌脑中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昔年冰火岛上谢逊对他的慈爱,又想谢逊眼盲之后,仍甘冒大险重入江湖,全是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委实不愿独活。眼见渡难的黑索自身后遥遥兜至,他再不顾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举,便让这一索击中手臂,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索力,右手圣火令挡住渡厄、渡劫双双攻来的黑索,身子忽如大鸟般向左扑出,空中一个回旋,已将渡难那条黑索在他所坐的苍松上绕了一圈。

  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张无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将黑索深深嵌入松树树干。渡难大惊之下,急向后夺。张无忌变招奇速,顺着他力道扯去。松树树干虽粗,但树根处已有一半为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风雨。此刻给一条坚韧无比的黑索缠住,由张无忌和渡难两股内劲同时拉扯,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松树自挖空处折断,从半空倒落。

  乘着渡厄、渡劫二僧惊愕失措的一瞬间,张无忌双掌齐施,大喝一声,推向渡厄身居的苍松。这股掌力实乃他毕生功力所聚,那松树抵受不住,当即折断。两株断下的松树连枝带叶,一齐压向渡劫所居的松树。双松倒下时已有数千斤的力道,张无忌飞身而起,双足更在第三株松树上一蹬,那松树又即断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缓缓倒下。

  其时松树折断声、群雄惊呼声闹成一片。张无忌手中两枚圣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掷了过去。两僧既须闪避从空倒下的松树,又要应付飞掷而至的圣火令,登时闹了个手忙足乱。

  张无忌身子一矮,贴地滚过倾侧而下但尚未着地的树干,已攻入金刚伏魔圈中心,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双掌前推右转,已推开盖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义父,快出来!”他生怕谢逊又不肯出来,不待谢逊答应,探手下去,抓住他后心便提了上来。

  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双索齐到,张无忌迫得放下谢逊,怀中又掏出两枚圣火令,掷向二僧,双手快如电闪,抓住了两条黑索的索尾。渡厄、渡劫正要各运内力回夺,圣火令已掷到面门,双令之到,快得直无思量余地,两僧只得撒手弃索,急向后跃,这才避开了圣火令之一击。其时渡难左掌已当胸拍到,张无忌急叫:“芷若,快绊住他!”斜身疾闪,抱起了谢逊,只须将他救出了三松之间,少林派便没话说。周芷若哼了一声,微一迟疑,渡难右掌跟着拍到。张无忌身子稍转,避开背心要穴,让这掌击中了肩头。

  他抱了谢逊,便要从三株断松间抢出。谢逊道:“无忌孩儿,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处听经忏悔,正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张无忌知义父武功极高,若坚决不肯出去,倒难应付,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右手五指连闪,点了他大腿与胸腹间的数处穴道,令他暂时动弹不得。

  就这么稍一阻滞,少林三僧手掌同时拍到,齐喝:“留下人来!”张无忌见三僧掌力将四面八方都笼盖住了,手掌未到,掌风已森然逼人,只得放落谢逊,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抱义父出去!”他双掌摇晃成圈,运掌力与三僧对抗,使三僧无一能抽身阻拦周芷若。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虚虚实实,将三僧的掌力同时粘住了。

×      ×      ×

  周芷若跃进圈子,到了谢逊身畔。谢逊喝道:“呸,贱人……”周芷若一伸手便点了他哑穴,叱道:“姓谢的,你这时还出口伤人?你罪行滔天,命悬我手,难道我便杀你不得么?”说着举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谢逊天灵盖上抓了下去。

  张无忌一见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时他与三僧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拼,三僧虽无杀他之意,但到了这等生命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实无半点容让的余裕。张无忌一开口,真气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将过来,只得催力抗御。双方均于无可奈何之际,运上了“粘”字诀,非分胜败,难以脱身。

  周芷若手爪举在半空,却不下击,斜眼冷睨张无忌,冷笑道:“张无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礼中舍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么?”

  张无忌心分三用,既担心谢逊性命,又恼她在这紧急关头来算旧账,何况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纵然专心凝神应付,最后也非落败不可,这一心神混乱,更是大祸临头。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时之间,前胸后背、衣衫都已为大汗湿透。

  杨逍、范遥、韦一笑、说不得、俞莲舟、殷梨亭等看到这般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些人心中念头均是相同,只叫救得张无忌,纵然舍了自己性命,也绝无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别说从中拆解,便算上前袭击少林三僧,三僧也会轻而易举地将外力移到张无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适足以害之了。

  空智纵声叫道:“三位师叔,张教主于本派有恩,务请手下留情。”

  但四人的比拼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张无忌原无伤害三僧之心,三僧念着日前他相助解围,也早欲俟机罢手,只双方均已骑虎难下。三僧神游物外,对空智的叫声听而不闻,其实便算得知,却也无能为力。

  韦一笑身形轻晃,如一溜轻烟般闪入断松之间,便待向周芷若扑去,却见周芷若右手作势,悬在半空,自己倘若扑上,她手爪势必立时便向谢逊头顶插下。谢逊若死,张无忌心中大悲,登时便会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韦一笑与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动手。一时之间,山峰上每人都似成了石像,谁都凝神不动,不做一声。

  蓦地里周颠哈哈大笑,踏步上前。

  杨逍吃了一惊,喝道:“周兄,不可鲁莽。”周颠毫不理会,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脸地说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来晃去。这两日少林寺中供应的都是素斋,周颠好酒爱肉,接连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只狗,宰来吃了个饱,尚留着一条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扰乱少林三僧的心神。杨逍等一见,尽皆大喜,心想:“周颠平时行事疯疯癫癫,这一着却大是高招。”均知比拼内力,关键全在于专志凝神,周颠上前胡闹,只须有一僧动了嗔怒,心神微分,张无忌便可得胜。

  三僧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周颠拿起狗腿张口便咬,说道:“好香气,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试试。”他见三僧丝毫不动声色,当下将狗腿挨到渡厄口边。待要塞入他口中,旁观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癫子,快快退下!”周颠将狗腿往前送出,刚碰到渡厄口唇,突然手臂剧震,半身酸麻,啪的一声,狗腿落地。原来渡厄此时内劲布满全身,已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时反弹。

  周颠叫道:“啊哟!啊哟!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罢了,怎么将我好好一条狗腿弹在地下,弄得肮脏邋遢?我要你赔,我要你赔!”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为深湛,丝毫不受外魔干扰。周颠右手翻转,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领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拼了。”一刀在自己脸上一划,登时鲜血淋漓。群雄惊呼声中,周颠又用短刀在自己脸上划过,一张脸血肉模糊,甚是狰狞可怖。

  这等情景本来不论是谁见了都要心惊动魄,但少林三僧心神专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见不到周颠自残的情景,连他这个人出现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颠大声叫道:“好和尚,你不赔还我的狗腿,我死在你面前!”举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窝中插落。他见教主命在俄顷,决意舍生自杀,以扰乱三僧心神。

  蓦地里黄影闪动,那黄衫女子飞身过来,夹手夺去他短刀,顺手掷在地下,飞足踢中了他穴道,令他动弹不得,跟着斜身而前,五指伸张,往周芷若头顶插落,所使手法,与宋青书杀毙丐帮长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与谢逊顶门相距虽不过尺许,但敌人身法实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挡开这招。

  张无忌内劲之强,并不输与三僧联手,但“物我两忘”的禅定功夫却远有不及,做不到于外界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因此见到周芷若出手对谢逊威胁,立时便心神大乱。待周颠上前胡闹,进而抽刀自尽,他一一瞧在眼里,更是焦急。正在这内息如沸、转眼便要喷血而亡的当儿,忽见那黄衫女子跃进圈来,夺去周颠手中短刀,出招攻击周芷若,解去了谢逊的危难。

  张无忌心中一喜,内劲立长,将三僧攻过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霎时间便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虽于外界事物不闻不见,但于双方内劲的消长却辨析入微,陡然察觉到对方内劲大张,却又不反守为攻,正是消除双方危难的最佳时机,三僧心意相通,立时内劲微收。张无忌跟着也收一分劲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顷刻间双方劲力收尽。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站起。张无忌长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合十还礼。四人齐声说道:“佩服,佩服!”

  张无忌回过头去,见那黄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紧。黄衫女子一双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却兀自落于下风。黄衫女子的武功似乎与周芷若乃是一路,飘忽灵动,变幻无方,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正而不邪,如说周芷若形似鬼魅,黄衫女子便是态拟神仙。张无忌只看得两眼,已知黄衫女子有胜无败,义父绝无危险,但见她出手之中颇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学的底细,要是当真求胜,早将对手打倒了。

  渡厄说道:“善哉,善哉!张教主,你虽胜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胜不得你。谢居士,你请自便吧!”说着上前解开了谢逊身上各处穴道,说道:“谢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门户广大,世间无不可渡之人。你我在这山峰上共处多日,那也是有缘。”

  谢逊站起身来,说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师指点明路,谢逊感激不尽。”

  只听那黄衫女子一声清叱,左手翻处,已夺下周芷若手中长鞭,跟着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张,五指虚悬在她头顶,说道:“你要不要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动弹不得,闭目待死。

  谢逊双目虽不能见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却听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说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义,终有遭报之日。求恳姑娘今日暂且饶她。”

  黄衫女子道:“金毛狮王悔改得好快啊!”伸手到周芷若怀里一抓,掏出一个小小包裹,掂了掂分量,随手揣入自己怀里,又向她道:“拿来!”周芷若有气无力地道:“拿什么?”

  黄衫女子伸右手抓住周芷若,飞身而起,跃出数丈之外。只见她低声对周芷若说话,周芷若摇头不语。黄衫女子右手箕张,五指触到她头顶,似乎在逼问什么,周芷若终于张口答话。两人一问一答,黄衫女子右手手爪始终不离周芷若顶门。

  黄衫女子跃回松间,向张无忌道:“张教主,屠龙刀和倚天剑就在你们曾待过的小岛之上,请你派人去找一找。”张无忌一怔,道:“难道……”黄衫女子道:“这对刀剑以后就由你保管吧!号令天下,驱除胡虏,保障生民,正该善用此刀此剑!”身形晃动,已飘然退出松间圈子。

  张无忌听她说话,心中隐隐似已明了事件始末,但兀自不能相信屠龙刀和倚天剑被盗,竟与周芷若有关。

  周芷若给黄衫女子制住后,心中又羞又愤,又觉懊丧。见三高僧盘膝坐在一旁,谢逊低头垂眉坐于三僧之前,双手合十,喃喃诵经。周芷若知他念的是《金刚经》,只听谢逊轻声念道:“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如是之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

  周芷若听到“深解义趣,涕泪悲泣”八字,心想谢逊一生杀人无算,但瞧他眼下情状,似乎一旦悔悟改过,立时便可得平安喜乐。自己本来是汉水中一个船夫的女儿,得张三丰真人的转介,入峨嵋派从师灭绝师太学艺,自己兢兢业业,不犯过失,不料在西域再见到这前生冤孽张无忌,一颗心就此牢牢系在这少年身上。

  她曾不住地警惕自己:“干吗不专心打坐修习?怎地忘了恩师教诲,分心去想这不相干的少年?不,这人并非不相干,他是魔教教主,是个无恶不作的小魔头!在光明顶上,我为何不一剑刺死他?如果当时我杀了他,便没今后的种种苦楚了。唉,你为什么这样待我?你为什么跟那个肿脸蛋的姑娘这般亲热?她为什么对你如此情深义重?干吗我走过你身边,你又目不转睛地瞧我?我俩第一次相见,是在汉水舟中,我见你可怜,不肯吃饭,便好好喂你吃一碗。以后,我还能再喂你吃饭吗?”

  她望着张无忌的背影,见他坐在谢逊身后,谢逊兀自在诵念《金刚经》。周芷若心想:“师父为什么逼我做这件事?她要我去引诱这小魔头,可又不能真心对他好,她不知道这可有多难!师父为什么认为他是个魔头?在那海岛上,他只抱抱我、亲亲我,几时有什么不规矩了?……”她红晕上脸,不敢去多想海岛上的事,霎时想起了那日在大都万安寺高塔上,师父逼迫自己发誓的情景:

  ※往事如烟※

  那天我来到师父房中,扑在师父怀里,呜咽出声。师父轻轻抚摸我头发,我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时刻无多,便将昨晚这小魔头前来相救之事说了。师父皱起眉头,沉吟半晌,道:“他为什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什么他反来救你?”我轻声道:“我不知道。”

  师父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恶毒。他是魔教的头脑,能有什么好心?他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地上钩。”我心中奇怪,问道:“他……他安排什么圈套?”师父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相救之理?这小魔头定是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彀中。他串通旁人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叫你从此死心塌地地感激他。”

  我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师父大怒,喝道:“你定是跟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我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徒儿不敢。”师父厉声道:“你是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我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教训。”师父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我依言跪下,却不知怎样说才好。

  师父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生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我听了大吃一惊,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如此恶毒,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我见师父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我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师父听我发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吧。”我早已泪珠滚滚而下,委委屈屈地站起。师父脸一沉,说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看你,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

  我心里一怔,当即跪下。师父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我给师父逼着发了那毒誓之后,头脑中本已一片混乱,突然又听到要我接任本派掌门,更加茫然失措,惊得呆了。师父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

  我恍恍惚惚地举起左手,师父便将铁指环套上我食指。我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我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

  师父厉声说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将本门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我记在心里。我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似是嘱咐后事,更加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师父提高声音道:“你不听我的嘱咐,便是欺师灭祖。”她将我扶起,搂在怀里,柔声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我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姊?”

  师父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武功要真正到第一流境界,不是靠勤修苦练,而是凭聪明才智、凭天生的颖悟,那是有生俱来的天赋。当年我十五岁时,我师父风陵师太便知我日后武功必有大成,当时她已决定立我为第三代掌门人。你此刻虽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这四个字。”我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师父将口唇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你是本派第四代掌门人,我要将本派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黄蓉黄女侠聪明机智,当时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如果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甘为鞑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用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神雕大侠杨过留赠给郭师祖的一柄玄铁重剑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又以当时最为锋锐的两柄宝剑,杨过大侠的君子剑与杨夫人小龙女的淑女剑,熔合而铸成一柄倚天剑。”我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听闻已久,此刻才知这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

  师父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数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那兵法是依据一部《武穆遗书》撮写而成,郭大侠当年曾随元太祖成吉思汗西征,深知蒙古人的用兵野战之道,他把这些要点也写入兵法之中。至于那部武学秘笈,则主要是一部《九阴真经》,再加上郭祖师外公黄岛主的某些绝学、郭大侠夫妇的师父九指神丐的精妙武功。《九阴真经》中有一部分是速成的武功,可惜给黄岛主另外两个弟子练错了,黄岛主心伤弟子之死,设法予以纠正,使得既可速成,而后患亦属有限。郭大侠夫妇将这兵法秘笈藏在一个绝顶机密的所在,另在两块玄铁铁片之上,刻上了这所在的地图,并注明进入的方法,将铁片藏入了倚天剑和屠龙刀之中。要得这兵法秘笈,须得先寻到铁片,而如何剖刀剑取得铁片,却要刀剑互用,缺一不可。”

  我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郭大侠夫妇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传给本派郭祖师。郭祖师另有个姊姊,叫做郭芙,但她生性鲁莽暴躁,因此郭大侠夫妇没将刀剑传给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将地图告知儿子、女儿,却要兜这个大圈子呢?只因郭大侠夫妇料知兵书和武功秘笈如出世早了,未到逐走蒙古人的时机,落入了奸恶之人手中,不免贻祸无穷,将来未必能留作正用。”

  师父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音,神情郑重,更凑近我耳边,慢慢说道:“屠龙刀周身皆是玄铁,难以损毁,但在刀背离刀柄恰恰七寸之处,可用倚天剑离剑柄七寸处的锋刃慢慢切人,刀剑上即现出锯齿,缓缓磨锯,便可将刀剑锯开。这七寸处在交锋时不会碰到敌刃,因此留下了一点软铁。刀剑互磨,屠龙刀刀背和倚天剑剑身都现出缺口,那铁片地图便掉了出来。依据这地图,便能寻到兵法与秘笈。”

  师父顿了一顿,接着道:“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屠龙刀不知下落。郭祖师当时身在西川,待赶去想要相救父母亲人,却已为时不及。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恩师秉承祖师遗命,寻访屠龙刀也没结果。她老人家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我接掌本派门户不久,你师伯孤鸿子和魔教中的一个少年高手结下了梁子,约定比武,双方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你师伯心知对手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于是向我将倚天剑借了去。”

  我当时听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时,不自禁的脸上红了,但随即想起:“不是他,那时他还没出世。”

  只听师父续道:“当时我想同去掠阵,你师伯为人极顾信义,说道他跟那魔头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参与,因此坚决不让我去。那场比试,你师伯武功并不输于对手,却给那魔头连施诡计,终于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剑还没出鞘,便给那魔头夺了去。”

  我忍不住“啊”的一声,想起了另一个小魔头在光明顶上从师父手中夺剑的情景,只听师父续道:“那魔头连声冷笑,说道:‘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烂铁一般!’随手将倚天剑抛落于地,扬长而去。你师伯拾起宝剑,要回山来交还给我。哪知他心高气傲,越想越难过,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剑也给当地官府取了去,献给朝廷。你道气死你师伯孤鸿子的这个魔教恶徒是谁?”我道:“不……不知是准?”师父道:“便是后来害死你纪晓芙师姊的那个大魔头杨逍!”我又忍不住“啊”了一声。

  师父悄声对我道:“芷若,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了。这柄倚天剑后来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去盗了回来。这一次又不幸误中奸计,这剑落入了魔教手里。”我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拿了去的。”师父眼睛一瞪,说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的,难道你到此刻,仍不信为师的言语?”我实难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

  师父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了他的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

  我知师父说的是我,又惊又羞,又喜又怕。

  果然师父道:“这个人,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而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眼下倚天剑在那姓赵的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以此荼毒苍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师父突然双膝跪下,向我拜倒。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师父,师父!你……”师父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来。”我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逼我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我接仟本派掌门,然后又要我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我先后答允,我也要抵挡不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我神智一乱,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一会,我只觉上唇间一阵剧烈疼痛,睁开眼来,只见师父仍直挺挺地跪在我面前。我哭道:“师父,你老人家快请起。”师父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我怎能说“不允”,只得流着泪点了点头,险些又要晕去。

  师父抓住我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先以刀剑互切,再以锯齿互锯,宝刀宝剑开口,即可取出藏在其中的铁片。这是取出地图的唯一法门。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严峻。我点头答应。

  师父又道:“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郭大侠夫妇传于本派郭祖师,此后只本派掌门始能获知。想那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时得此宝刀宝剑,有谁敢冒险以刀剑互切,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宝刃?你取得兵法之后,择一个心地仁善、赤诚为国的志士,将兵书传授于他,要他立誓驱除胡虏。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练。其中纯阳刚猛的武功,你练之不宜,只可练《九阴真经》中的功夫。为了抵御强敌,不得已而求立等速成,你练了之后,凭着绝顶武功,便可号召中原武林,得群豪归心。你办成了大事之后,仍须按部就班的重扎根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于一时,是应急的权宜之道,并非天下无敌的真正武学。这一节务须牢记在心。”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师父道:“为师的生平有两大愿望,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两件事说来甚难,但眼前摆着一条明路,你只须遵从师父的嘱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时为师在九泉之下,也要对你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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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芷若垂下头来,听谢逊仍在轻声念经,耳中似乎听到了海岛旁潮水涌来、波涛冲上沙滩之声,心想:“那日也真机缘极巧,我们一行人来到了那无名小岛之上,我毫不费力地便从赵敏身边摸到了那瓶‘十香软筋散’,我抢着做菜做饭,将毒药悄悄下在汤里自是毫不为难。各人饭菜一下肚,没多久便即昏迷不醒。

  “我提剑站在这小魔头身旁,高高举起了剑,可就是斩不下去。他忽然向着我笑了笑,神气说不出的可爱,是不是梦里见到了我?我伸左手轻轻摸了摸他脸,我怎舍得一剑杀了他?谢逊威风凛凛的,就算睡着了,也可怕得很。我心中已有决定。我先到岸边把波斯船支走,又在蛛儿脸上划下十几道血痕,将她和赵敏二人抛入大海。我将屠龙刀和倚天剑搬到远处的山洞之中,再用剑削去自己半边头发,又忍痛削了只耳朵,吃下一点‘十香软筋散’,回到原处睡倒。‘十香软筋散’是赵敏的,她又失了踪,只要尸首不飘回岛来,那就天衣无缝了。一天夜里,我照着师父所说的方法,以刀剑互切,再以刀剑上的锯齿锯出缺口,果然跌出了两块铁片,一块刻着‘普渡山东桃花岛’的字样,另一块则是一幅繁复曲折的地图,地图上有箭头指示。

  “我知道普渡山是在江浙西路。回到中土之后,我和本派的师姊们相遇,我把本派的总门暂时迁到定海,自行雇船到了桃花岛。岛上布置古怪,道路曲折,令人转得晕头转向,显是高手依着五行生克之理构筑房舍屋宇,但我既有地图指点,也就没有难处。按图索骥,终于在一个山洞的地下掘出了两本抄本。我拿回定海总门,静静披阅,依照师父的遗命,学练《九阴真经》中可以速成致用的功夫。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两项武功,果然轻捷易练,只几个月时间,这两套武功便打得丐帮与武当派望风披靡。这个黄衣女子不知是什么来历,她的武功显然也是以《九阴真经》为基,但醇真深厚,非我所及,我的九阴白骨爪碰上了她便缚手缚脚,竟全无施展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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