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蛇蝎心肠
2019-09-29 22:21:48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谢烟客见那小丐瞧着那些泥人儿,喜动颜色,便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
  那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
  谢烟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那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
  那小丐道:“到哪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
  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那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迄今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不能骗他。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
  那小丐喜道:“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开口正式求恳,否则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条狗子,可是件大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道:“咱们得走快些。”那小丐刚刚应得一声:“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
  原来谢烟客施展轻功,运力带着他奔走,那小丐只觉得凉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将手松了。那小丐只觉双腿一软,身子一晃,登时坐倒。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
  那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好,我自然多谢你啦。”
  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
  那小丐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了,否则我求也无用。”
  谢烟客道:“怎么无用?”
  那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是我心里难过,说不定要哭一场。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你心里难过。”
  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便在这里睡吧!”
  看官,这少年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小丐”两字自是大大不妥,此后当以少年相称。他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忘了。
  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泡制不了,摩天居士还算什么人了?”次日清晨,谢烟客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之类的言语,岂料他却道:“没什么,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飞奔。
  谢烟客一路不停,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若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说也奇怪,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之下,居然越跑越精神,到后来双足也不怎么疼痛了。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未必能攀援而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是摩天崖了,我外号人称摩天居士,就是因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一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母亲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是童稚无知,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怎能寻得着,爬得上?一时之间,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便了。”心想:“我不给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待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他过,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来。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多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
  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只见老大一个山洞,足可藏得几百人。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
  哪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根本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
  谢烟客一怔,心道:“他曾请我吃过馒头酒饭,我若是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我谢某是负义之人了。”当下也不理睬。这等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一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起一斧来,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将它砍死,当下在山溪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杓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原来这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
  谢烟客心想看不出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烹调功夫,日后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原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是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儿子去煮,菜肴若是有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
  在摩天崖上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网、设陷阱、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新鲜禽兽烹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更是大有独到之处,虽是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吃得称奇,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都说是母亲所教。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那少年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饶是他聪明多智,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一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一看,原来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得兴高采烈。谢烟客目光锐利,见这些泥人身上画满了黑点和红线,走近看时,不出所料,这些黑点乃是人身各处穴道,红线则是经脉运行的线路。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只是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捏鹤功’下输了半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是以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恐怕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了。”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溜、交信等穴道,一直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肩俞、商曲而结于舌下之廉泉穴,知道这是“足少阴肾经”,那条红线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来,便想要内外兼修。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八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老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笑。”
  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八个泥人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六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缺如。
  谢烟客心道:“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日,也便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
  谢烟客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之时,虽然胜了半招,但这半招之胜,实在是行险侥幸而致,这一个时辰的激斗之中,有七八次遇到极大的凶险,当时生死悬于一线,好几次都是勉强逃脱大悲老人的掌底抓下,此刻回思,犹不免有捏一把汗之处,又想:“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习过内功,斗不到半个时辰,我早被他打到深谷中了。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缓步要走开,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有劲,我何不乘机将泥人上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但什么仁义道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起这个“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这些泥人生病。”
  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
  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一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一借力,身子又向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又在树枝上一弹,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
  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
  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那少年掌中。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你,所以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上面的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便张开了双掌。
  他掌中不会发出内力,两只麻雀双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见双雀飞离那少年掌心四五尺处,突然间双翅收敛,笔直的掉将下来,仍是落入少年掌心,却一动也不动,竟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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