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侠客行”
2019-09-30 00:15:03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龙岛主朗声道:“龙木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赏善罚恶,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为,一动一静,咱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中……”
  龙岛主道:“众位心中尚有什么疑窦,便请一一说明。”
  白自在道:“龙岛主说来说去,是邀咱们来看古诗图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便请赐观如何?”
  龙岛主和木岛主一齐起身来。说道:“正要就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拉开,大厅后突然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龙木二岛主道:“请!”当先领路。群雄跟着向甬道中走去。
  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只见门上刻着三个古隶:“侠客行”。一名黄衫弟子上前将石门推开,说道:“洞内二十四石室,各位可请随意来去观看,看得厌了,可到洞外散心。一应饮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备,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气。”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那可客气得很啊。就是不能‘随意离岛’,是不是?”
  龙岛主哈哈大笑,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来到龙木岛乃是出于自愿,若要离去,又有谁敢强留?海滩边大船小船一应俱全,各位何时意欲归去,尽可自便。”
  群雄一怔,没想到龙木岛竟是如此大方,去留任意,当下好几个人齐声问道:“我们现下就要走了,可不可以?”
  龙岛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当我和木兄弟是什么人了?我们待客不周,已感惭愧,岂敢强留嘉宾?”
  群雄心下一宽,均想:“既是如此,且看看那古诗图解是什么东西,便即离去。他说过不强留宾客,总不能说过了话不算数。”
  当下各人络绎走进石室,只见东面一块大石壁,磨得精光,壁上刻得有图有字,石室前已有十七八人,有的在注目凝思,有的在打坐练功,有的闭着双目,喃喃自语,更有三四人在大声争辩。
  白自在陡然见到一人,向他瞧了片刻,惊道:“温三兄,你……你……你在这里?”
  原来这个不住在石室前打圈的黑衫老者温仁厚,是山东八仙剑的掌门,和白自在交情着实不浅。温仁厚淡淡一笑,道:“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听说你被龙木岛邀来喝腊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那知道……”
  温仁厚道:“我好端端在这里研习上乘武功,怎么就会死了?可惜,可惜你来得迟了。你瞧,这第一句‘赵客缦胡缨’,其中对这个‘胡’字的注解说:‘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书承干传云:数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读给白自在听。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急欲询问别来一切,又要打听岛上情状,问道:“温三兄,这十年来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带个信到山东家中?”
  温仁厚瞪目道:“你说什么?这‘侠客行’的古诗图解,包蕴古往今来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学秘奥,咱们竭尽心智,尚自不能参悟其中十之一二,那里还能分心去理会世上俗事?你看图中此人,绝非燕赵悲歌慷慨的豪杰之士,为什么称之为‘赵客’?要解通这一句,自非先明白这个重要关键不可。”
  白自在看石壁所绘之人,的果是个青年书生,左手执扇,右手飞掌,神态甚是优雅潇洒。
  温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图中人儒雅风流,那是阴柔之象,注解中却说:‘须从威猛刚硬处着手’,那自然是阴柔为体、阳刚为用了。但如何为‘体’,如何为‘用’,中间实有极大的学问。”
  白自在点头道:“不错。温兄,这是我的孙女婿,你瞧他人品还过得去吧?小子,过来见过温三爷爷。”
  石破天走近,向温仁厚跪倒磕头,叫了声:“温三爷爷。”温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没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学着图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发掌,呼的一声,直击出去,说道:“左阴右阳,多半是这个道理了。”他竟是全神贯注于钻研石壁上的武学。
  白自在凝思片刻,诵读壁上所刻的注解:“庄子说剑篇云:‘太子曰: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缦胡之缨,短后之衣。’司马注云:‘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温兄,以小弟之见,‘缦胡’二字,应当连在一起解释,‘缦胡’就是粗糙简陋,‘缦胡缨’是说他所戴之缨并不精致,并非说他戴了胡人之缨。这个‘胡’字,是胡里胡涂之胡,而非西域胡人之胡。”
  温仁厚摇头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都赋云:缦胡之缨。注:铣曰,缦胡,武士缨名。’这是一种武士所戴之缨,可以粗陋,也可精致。前几年我曾向凉州果毅门的掌门人康昆仑请教过,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是无所不知的了。他说胡人武士冠上有缨,那形状是这样的……”说着蹲了下来,以手指在地下画了起来。
  石破天听他二人议论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识,听了半天,全无趣味,当下信步来到第二间石室中。一进门,便见剑气纵横,有七对人各使长剑,正在较量,剑刃撞击之声,铮铮然不绝于耳。使剑之人个个面目甚生,均非适才在大厅上一同赴宴的,料想都是早就来到龙木岛上的武林高手,看这些人所使剑法,各不相同,变幻奇巧,的确是精奥的剑术。
  只见两人拆了数招,便即罢斗,一个白须老者说道:“老弟,你刚才这一剑设想虽奇,但你要记得,这一路剑法的总纲,乃是‘吴钩霜雪明’五字。吴钩者,弯刀也,出剑之时,总须念念不忘‘弯刀’二字,否则便失了本意。以刀法运剑,那并不难,但当使直剑如弯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吴钩霜雪明’这五个字的宗旨。”
  另一个黑须老者摇头道:“大哥,你只着重了一面,却忘了另一个要点。你瞧壁上的注解说:鲍照乐府:‘锦带佩吴钩’,又李贺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佩’字,这个‘带’字,那是诗中最要紧的关键,吴钩虽是弯刀,却是佩带在身上,并非真的拿出来使用。以小弟之见,那是剑法之中,隐含吴钩之势,圆转如意,却不是真的弯曲。”
  石破天不再听二人争执,走到另外二人身边,只见那二人斗得极快,一个剑招凌厉,着着进攻,另一个却是拿长剑不住划着圆圈,将对方剑招尽数挡开。骤然间叮的一声响,双剑齐断,两人一齐跃开。
  那身材魁梧的黑汉子道:“许道友,这壁上的注解说道:白居易诗云:‘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可见我这直折之剑,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个是个老道,手中拿着半截断剑,只是摇头,说道:“‘吴钩霜雪明’是主,‘犹胜曲全钩’是宾。喧宾夺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听他二人又宾又主的争了半天,越吵越是大声,自己一点不懂,举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剑。
  这男女两人出招十分缓慢,每出一招,总是比来比去。有时男的侧头凝思半晌,有时女的将一招剑招使了八九遍犹自不休,显然二人不是夫妇,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门,相互情谊极深,正在齐心合力的钻研,绝无半句争执。
  石破天心想:“跟这二人学学,多半可以学到些精妙剑法。”慢慢的走将过去。
  只见男子一剑斜刺,刺到半途,又收了回来,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沮丧,叹了口气,道:“总是不对。”
  那女子安慰他道:“远哥,比之五个月前,这一招可大有进境了。咱们再想想这一条注解:‘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也。’为什么吴王阖庐的宝刀,与别人的宝刀就有不同?”
  那男子收起长剑,诵读壁上注解道:“‘吴越春秋云:阖庐既宝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令曰:能为善吴钩者赏之百金。吴作钩者甚众。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金,遂成二钩,献于阖庐。’倩妹,这故事甚是残忍,为了吴王百金之赏,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那女子道:“我猜想这‘残忍’二字,多半是这一招的要诀,须当下手不留余地,纵然是亲生儿子,也要杀了。否则壁上的注释文字,何以特地注明这一节。”
  石破天见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清秀,但说到杀害亲子之时,竟是全无凄恻之心,不愿再听下去,举目向石壁瞧去,只见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反正自己一字不识,也不去理会,但见千百文字之中,刻着二三十把剑。
  这些剑有长有短,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堕,石破天一把剑一把剑的瞧将下来,瞧到第十二柄剑时,突然间右肩“巨骨穴”中一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动,再看第十三柄剑时,那热气顺着经脉,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剑时,热气又到了“曲池穴”中。那热气越来越盛,从丹田中不断涌将上来。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从练了木偶身上的经脉图之后,内力大盛,但从无今日这般劲急,不知是祸是福?肚腹之中,火烧欲滚,只怕是那腊八粥的毒性发作了。”
  他一想到腊八粥中的剧毒,不由得有些害怕,但再看石壁上所绘剑形,内力便自行按着经脉运行,腹中热气缓缓散之于周身穴道,当下他自第一柄剑从头看起来,顺着剑形而观,心内存想,内力流动,如川之行。从第一柄剑看到第二十四柄剑时,内力也自“迎香穴”而至“商阳穴”运行了一周。
  他暗自寻思:“原来这些剑形与内力的修习有关,只可惜我不识得壁上文字,否则依法修习,倒可学到一套剑法。是了,白爷爷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请他解给我听。”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见白自在和温仁厚二人手中各执一柄木剑,拆几招,辩一阵,又指着石壁上文字,各持己见,互指对方的谬误。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问道:“爷爷,那些字说些什么?”
  白自在解了几句,温仁厚立时插口道:“错了!错了!白兄,你武功虽高,但我在此间已十年有余,难道这十年功夫都是白费的?总有些你没领会的心得吧?”
  白自在道:“武学之道,犹如禅宗,十年苦修,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我以为这一句的意思是这样……”
  温仁厚连连摇头,道:“大谬不然。”
  石破天听得二人争辩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难法,刚才龙岛主说,他们邀请了无数高手、许多极有学问的人来商量,几十年来,仍是弄不明白。我是个只字不识的傻小子,何必去跟他们一同伤透脑筋?”
  在石室中信步来去,只听得东一簇、西一堆的人,个个在议论纷纭,各抒己见,要找个人来闲谈几句也不可得,个人甚是无聊,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他在第二室中观看二十四柄剑形,发觉长剑的方位形状,与体内经脉暗合,这第一图中却只一个青年书生,并无其他图形,看了片刻,觉得图中人右手衣袖一挥之势甚是飘逸好看,不禁多看了几遍,突然之间,觉得右胁下“渊腋穴”上一动,一道热线沿着“足少阳胆经”,向着“日月”、“京门”二穴行去。
  石破天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褶、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一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力也依照线路运行。
  他心下寻思:“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学我无法领会,左右无事,便如当年照着木偶身上线路练功一般,在这里练些粗浅功夫玩玩,等白爷爷领会了上乘武学,咱们便可一起回去啦。”
  当下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一笔一笔的练了起来,原来图形笔法极是古怪,有时自下而上,有时又自右而左,和画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
  好在石破天从来没学过写字,须知不论写字画图,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因此逢到笔法拗拙之处,他丝毫不以为怪,照样习练。若是换作一个曾经学写过几十天字的蒙童,便决计不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
  图中的笔画上下倒顺,共有九九八十一笔。石破天练了三十余笔后,觉得腹中饥饿,见石室四角的几上摆满了糕点茶水,当即过去吃喝一阵,到外边厕所中去小解了。回来又依着笔路照练。
  石室中烛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饿了伸手便取糕饼而食,不知时日之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已将第一图中的八十一笔内功记得纯熟,去寻白自在时,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惊慌,叫道:“爷爷,爷爷!”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见白自在手持木剑,在和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斗剑。
  两人剑法似乎都甚稚拙,但双剑上都发出嗤嗤声响,乃是各以上乘内力,注入了剑招之中,只听得呼一声大响,白自在手中木剑掉在地下。那老道笑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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