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紫衣女郎
2019-10-07 14:31:31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那女郎接过酒杯,正要放到口边,厅角忽有一人怪声怪气地说道:“这位姑娘是韦陀门的么?我看不见得吧。”那女郎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人人坐着,隔得远了,不知说话的是谁,于是冷笑道:“哪一位不服,请出来说话。”

  隔了片刻,厅角中寂然无声。何思豪道:“咱们话已说明在先,掌门人一席凭武功而定。这位姑娘使的是韦陀门正宗功夫,刀枪拳脚,大家都亲眼见到了,可没一点含糊。本门弟子之中,有谁自信胜得过这位姑娘的,尽可上来比试。兄弟奉福大帅之命,邀请天下英雄豪杰进京,邀到的人武艺越高,兄弟越有面子,这中间可决无偏袒啊。”说着干笑了几声。

  他见无人接口,向那女郎道:“众人既无异言,这掌门一席,自然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一位如此年轻,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轻之人,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们说了半天话,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迟疑,想要说话,却又停口,何思豪道:“韦陀门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九,待会便要拜见掌门,姑娘的大名,他们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点头道:“说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却见多识广,瞧她说话神情,心想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随口便诌了“紫衣”两字,但也不便说破,笑道:“袁姑娘便请上坐,我这首席要让给你才是呢。”

  按照礼数,何思豪既是来自京师的武官,又是韦陀门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门,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谦逊,见何思豪让座,当即大模大样地在首席坐下。

  忽听厅角中那怪声怪气的声音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韦陀门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怎地如此衰败?竟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门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似不是有意讥嘲。

  袁紫衣大声道:“你说我乳臭未干,出来见过高低便了。”这一次她瞧清楚了发话之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形枯瘦,留着一撇鼠尾须,头戴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稀稀松松的小辫子,头发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叫道:“万鹤声啊万鹤声,人家说你便是死而复生,也敌不过这位如此年轻、如此美貌的姑娘,当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

  他最后这几句话,显是讥刺何思豪的了。厅中儿个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听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兄弟也见过不少,可从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官老爷啊!”厅上众人听了,群情耸动,人人知他是正面向何思豪挑战了。

  何思豪如何忍得,大声喝道:“有种的便滚出来,鬼鬼祟祟地缩在屋角里做乌龟么?”那老者仍放声而哭,说道:“兄弟奉阎罗王之命,邀请官老爷们到阴世大会,邀到的人官儿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厅角急奔过去,左掌虚晃,右手便往老者头颈里抓去。那老者哭声不停,突然一道黑影从厅角里直飞出来,砰的一声,摔在当地,正是何思豪,双手双脚上挺,舞动不已,一时爬不起身。众人都没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卫见问伴失利,拔出腰刀抢上前去,厅上登时乱了,但见黑影一晃,风声响处,这侍卫又砰的一声摔在席前。

  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见他摔跌这两名侍卫手法干净利落,使的便是尉迟连与袁紫衣适才过招的“赤尻连拳”,看来这老者也是韦陀门的,只他武功高出尉迟连何止倍蓰,定是他们本门的高手。他对清廷侍卫素无好感,何况这二人与凤天南狼狈为奸,见这二人摔得狼狈,隔了好一阵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兴。

  袁紫衣见到了劲敌,离席而起,说道:“阁下有何见教,请爽爽快快地说吧,我可见不得人装神弄鬼。”言语中多了几分礼貌。那老者从厅角里缓缓走出来,脸上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袁紫衣见他面容枯黄,颧骨高起,双颊深陷,倒似是个陈年的痨病鬼,但双目炯炯有神,当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讥刺,正色说道:“姑娘,你不是我门中人。韦陀门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来拆这个档子?”袁紫衣道:“难道你便是韦陀门的?请问前辈高姓大名?”那老者道:“我姓刘,名叫刘鹤真。‘韦陀双鹤’的名头你听见过么?我若不是韦陀门的,怎能与万鹤声合称‘韦陀双鹤’?”

  “韦陀双鹤”这四个字,厅上年岁较大之人倒听见过的,但大半只认得万鹤声,都知他为人任侠好义,江湖上声名甚好,另一只“鹤”是谁,就不大了然。这时听这个老头儿自称是“双鹤”之一,又亲眼见他一举手便将两个侍卫打得动弹不得,一时群相注目,窃窃私议。只是谁都不知他底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韦陀门的大弟子孙伏虎大声道:“这位是我们的前辈刘师伯!”

  袁紫衣摇头道:“什么双鹤双鸭,没听见过。你想要做掌门,是不是?”刘鹤真道:“不是,不是,千万不可冤枉。我是师兄,万鹤声是师弟。我要做掌门,当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说八道,谁信你的话?那你要干什么?”刘鹤真道:“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第二,不论谁当掌门,不许趋炎附势,到京里结交权贵。我们是学武的粗人,乡巴佬儿,怎配跟官老爷们交朋友哪?”他一双三角眼向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先就不通。不论学文学武,都是人品第一。如果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门么?”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许多人暗暗点头,觉得他虽行止古怪,形貌猥琐,说的话倒挺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样?”刘鹤真道:“那又能怎样了?只好让老家伙几根枯瘦精干的老骨头,来挨美貌姑娘洁白粉嫩的拳头了!”

  胡斐见二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他游侠江湖,数见清廷官吏欺压百姓,横暴贪虐,素来恨恶,见刘鹤真折辱清廷侍卫,言语中颇有正气,暗暗盼他得胜。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实是个厉害好手,生怕刘鹤真未必敌得她过。

  袁紫衣神色傲慢,冷然问道:“你要比拳脚呢,还是比刀枪?”刘鹤真道:“姑娘既然自称是少林韦陀门弟子,咱们就比韦陀门的镇门之宝。”袁紫衣道:“什么镇门之宝?说话爽爽快快,我最讨厌兜着圈子磨耗。”刘鹤真仰天打个哈哈,道:“连本门的镇门之宝也不知道,怎能担当掌门?”

  袁紫衣脸上微露窘态,但这只是一瞬间之事,立即平静如恒,说道:“本门武功博大精深,练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称雄天下。六合拳也好,六合刀也好,六合枪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门之宝?”

  刘鹤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门的镇门之宝是什么武功,然而这番话冠冕堂皇,令人难以辩驳,想来本门弟子人人听得心服,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黄的胡髭,说道:“好吧,我教你一个乖。本门的镇门之宝,乃天罡梅花桩。你总练过吧?”

  袁紫衣冷笑道:“嘿嘿,这算什么宝贝了?我也教你一个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实,越贵重有用。什么梅花桩、尖刀阵,这些花巧把式,都是吓唬人、骗孩子的玩意儿。你在荒山野岭遇上了敌人,几十个人骑马抡刀要杀你,你叫他们先在地下插起了梅花桩、摆好了桃花阵,再来打个明白吗?不过不跟你试试,谅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桩摆在哪儿?”

  刘鹤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仰脖子喝干,随手往地下一摔。众人都是一怔,均想这一下定是呛啷一响,打得粉碎。哪知他这一摔,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酒碗在地下轻轻滑过,下掉的力道登时消了,平平稳稳地合在厅堂的方砖上,竟丝毫无损。他一摔之后,随即又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双手接连不断,倘是空碗,便顺手抛出,碗中如若有酒,不论是满碗还是半碗,都先一口喝干。

  片刻之间,地下已布满了酒碗,三十六只碗散置覆合。他摔碗的手法固巧劲惊人,而酒量也大得异乎寻常,这一番连喝连掷,少说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见他酒越喝得多,脸色越黄,身子一晃,轻飘飘纵出,右足虚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双手一拱,说道:“领教。”

  袁紫衣实不知这天罡梅花桩如何练法,但仗着轻功造诣甚高,并不畏惧,左足一点,也跃上了一只酒碗的碗底。她径自站在上首,双手微抬,却不发招,要先瞧对方如何出手,这才随机应变,只是见了他摔出武官,以及掷酒碗这番巧劲,知他与孙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语,已无半分轻敌之意。

  刘鹤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环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见对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参差不齐,生出三片棱角,知道这三角拳法用以击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于是左足斜退一步,踏上另一只碗底,还了一招六合拳中的“裁锤”,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刘鹤真见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无一不是本门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孙伏虎等三人,所使变化心法绝非本门所传,只不过其中差异,若非本门的一流高手,却也瞧不出来,心下甚感惊异,左足踏上,击出一招“反躬自省”。这一拳以手背击人,在六合拳中称为“苦恼拳”,因拳法极难,练习之际苦恼异常,故有此名。

  这苦恼拳练至具有极大威力,非十余年以上功力不办,袁紫衣无此修为,避难趋易,还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摔碑手,左手出柳叶掌,那也是六合拳的正宗功夫。

  两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盘旋来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在这天罡梅花桩上动手过招,要旨是抢得中桩,将敌手逼至外缘,如是则一有机会,出手稍重,敌手无路可退,只有跌落桩下。刘鹤真自幼便对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这桩上已苦练数十年,左右进退,每一步踏下去实无分毫之差,数招之间,便已抢得中桩,当下拳力逐步加重。他知这少女年纪虽轻,武功实已得高人传授,却也不敢贸然进击,心想只要守住中桩,便已稳操胜算。

  袁紫衣与孙伏虎、杨宾等人动手,虽说是三招取胜,其实在第一招中已制敌机先,但此时在梅花桩上与刘鹤真比拳,每一拳掌击将出去,均遇到极重极厚的力道反击。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这场比武便算输了,因此上一沾即走,从无一招敢稍稍用老,见对方守得极稳,难以撼动,只得以上乘轻功点踏酒碗,围着他身周游动,只盼找到对手破绽。

  两人拆到三十余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数均已使完,刘鹤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风渐响,显见劲力正自加强。各门武功之中,均有桩上比武之法,桩子却变异百端,或竖立木桩,或植以青竹,或叠积砖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脚穿铁鞋,再足踩刀尖,如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桩,厅上众武师均未见过,孙伏虎等也未曾得师父教过。刘鹤真这三十六只碗似乎散放乱置,并非整整齐齐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规范,他早已习练纯熟,即使闭目而斗,也一步不会踏错。袁紫衣却每一步都须先向地下望过,瞧定酒碗方位,这才出足。如此时候一长,拳脚上渐落下风。

  刘鹤真心中暗喜,拳法渐变,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对方身上各处大穴,左手苦恼拳却以厚重之力,拦封横闩,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见不敌,左手突然间自掌变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枪法中的“四夷宾服”。刘鹤真吃了一惊,不及思索,忙侧身避过,岂知袁紫衣右手横斩,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钩挂进步连环刀”。刘鹤真想不到她拳法掌法竟会忽然变成枪法、刀法,微一慌乱,肩头已给斩中。他肩头急沉,于瞬息间将斩力去了八成,跟着还击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献桃”自下而上削出,那是双手都使刀法,看来她不但有单刀,且有双刀了。

  这一下掌刀斩至,刘鹤真再难避过,砰的一响,胁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来。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这位武学高手如此败于对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随手抓起席上两只空酒碗,学着刘鹤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过去。两只酒碗迅速异常地滑过,正好停在刘鹤真脚下。

  刘鹤真这一跌下梅花桩来,只道已然败定,猛觉得脚底多了两只酒碗,一怔之下,知有高人自旁暗助。众人目光都集于相斗的两人,胡斐轻掷酒碗,竟没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枪,以手变刀,出的虽仍是六合枪、六合刀功夫,但韦陀门中从无如此怪异招数。刘鹤真惊疑不定,抱拳说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从所未见,敢问姑娘是哪一门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硬不认我是本门中人。也罢,倘若我只用六合拳胜你,那便怎地?”

  刘鹤真正要她说这句话,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门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门的天大喜事。小老儿便跟姑娘提马鞭儿,也所甘愿。”他适才领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气登敛,跟着转头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说道:“小老儿献丑。”这一拱手是相谢胡斐掷碗之德,他虽不知援手的是谁,但知这两只酒碗是从该处掷来。

  袁紫衣当刘鹤真追问她门派之时,已想好了胜他之法,见刘鹤真抱拳归一,踏步又抢中桩,当即出一招“滚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数招一过,刘鹤真又渐抢上风。此时他出拳抬腿之际,比先前更加了几分小心谨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再起花样。拆得数招,见对方拳法无变,略感宽慰,眼见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当即右足向前虚点,出一招“乌龙探海”,突觉右脚下有些异样,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失惊。只见本来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竟已转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虚点,这一步若是踏实了,势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时失足前冲,焉得不败?

  他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动,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时,只见袁紫衣左足提起时将酒碗轻轻带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劲,放下时酒碗已翻了过来。她左足顺势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将另一酒碗翻转,这一手轻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手,乘着她未将酒碗尽数翻转,先将她打下桩去。”当下催动掌力,加快进逼。

  哪知袁紫衣不再与他正面对拳,只来往游走,身法快捷异常,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换步,竟无霎时之间停留,片刻之间,已将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刘鹤真双脚所踏的两只尚未翻转。若不是胡斐适才掷了两只碗过去,他是连立足之处也没有了。

  当此情势,刘鹤真只要一出足立时踏破酒碗,只有站在两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动半步,呆立少时,脸色凄惨,说道:“是姑娘胜了。”举步落地,脸色更黄得宛如金纸一般。袁紫衣大是得意,问道:“这掌门人是让我做了吧?”刘鹤真黯然道:“小老儿服了姑娘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话说?”

  袁紫衣正要发言询问众人,忽听得门外马蹄声急促异常,向北疾驰。

×      ×      ×

  听这马蹄落地之声,世间除自己白马之外,更无别驹。她脸色微变,抢步出门,只见枫林边转过一匹白马,便是自己的坐骑,马背上骑着个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她纵声大叫:“偷马贼,快停下!”

  胡斐回头笑道:“偷包贼,咱们掉换了吧!”说着哈哈大笑,策马急驰。

  袁紫衣大怒,提气狂奔。她轻功虽了得,却怎及得上这匹日行千里的快马?奔了一阵,但见人马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这一个挫折,将她连胜韦陀门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时消得干干净净。她心下气恼,却又奇怪:“这白马大有灵性,怎能容这小贼偷了便跑,毫不反抗?”她不知胡斐的轻功及手劲、脚劲均强,虽未练过骑术,但一骑上马背,白马自然受其控纵,不做反抗。

  她奔出数里,来到一个小镇,知道再也赶不上白马,要待找家茶铺喝茶休息,忽听得镇头一声长嘶,声音甚熟,正是白马的叫声。她急步赶去,转了个弯,但见胡斐骑着白马,回头向她微笑招手。袁紫衣大怒,随手拾起一块石子,向他背心投掷过去。胡斐除下头上帽子,反手将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肯还我包袱吗?”袁紫衣纵身向前,要去抢夺白马,突听得呼的一响,一件暗器来势劲急,迎面掷将过来。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过去的那块石子,就这么缓得一缓,只见胡斐双腿一夹,白马奔腾而起,倏忽已在十数丈外。

  袁紫衣怒极,心想:“这小子如此可恶。”她不怪自己先盗人家包袱,却恼他两次戏弄,只恨白马脚程太快,否则追上了他,夺还白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顿,也真难出心头之气。只见一座屋子檐下系着一匹青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过去解开缰绳,飞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马主惊觉,大叫大骂地追出来时,她早去得远了。

  袁紫衣虽有坐骑,但说要追上胡斐,却是休想,一口气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地乱鞭乱踢。那青马其实已竭尽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驰出数里,青马呼呼喘气,渐感不支。将近一片树林,只见一棵大松树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驰近,却不是那白马是什么?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诡计,引自己上当,四下张望,不见此人影踪,这才纵马往松树下奔去。离那白马约有数丈,突见松树上一人落了下来,正好骑在白马背上,哈哈大笑,说道:“袁姑娘,咱们再赛一程。”这时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脱,双足在马镫上一撑,身子陡地飞起,如一只大鸟般向胡斐扑了过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险,凌空飞扑,自己倘若挥刀出掌,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当即一勒马缰,要坐骑向旁避开。岂知白马认主,低声欢嘶,非但不避,反而迎上两步。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头顶击落,左手往他肩头抓去。胡斐一生之中,从未和年轻女子动过手,这次盗她白马,一来认得是赵半山的坐骑,要问她个明白,二来怪她盗去自己包袱,显有轻侮之意,要小小报复一下。见她当真动手,不禁脸上一红,侧身跃离马背,从她身旁掠过,已骑上了青马。

  二人在空中交错而过。胡斐右手伸出,潜运指力,扯断她背上包袱的系绳,已将包袱提过。袁紫衣夺还白马,余怒未消,又见包袱给他抢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无礼?”胡斐一惊,问道:“你怎知我名字?”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赵三叔夸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

  胡斐听到“赵三叔”三字,不禁大喜,忙道:“你识得赵半山赵三哥么?请问他在哪里?”袁紫衣俏脸上更增了一层怒色,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讨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讨什么便宜了?”袁紫衣道:“怎么我叫赵三叔,你便叫赵三哥,这不是想做我长辈么?”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头,笑道:“不敢!你当真叫他赵三叔?”袁紫衣道:“难道骗你了?”胡斐将脸一板,道:“好,那我便长你一辈。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赵三哥在哪里啊?”

  袁紫衣却从来不爱旁人开她玩笑,她虽知胡斐与赵半山义结兄弟,乃千真万确之事,但见他年纪与自己相若,却老起脸皮与赵半山称兄道弟,强居长辈,更是有气。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喝道:“这小子胡说八道,看我教训你。”

  她这条软鞭乃银丝缠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样美观。她将软鞭在空中挥了个圈子,太阳照射之下,金银闪灿,变幻奇丽。她本想下马和胡斐动手,但一转念间,怕胡斐诡计多端,又要夺马,催马上前,挥鞭往胡斐头顶击落。这软鞭展开来有一丈一尺长,绕过胡斐身后,鞭头弯转,金球径自击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弯落,伏在马背,料得依着软鞭来势,鞭子必在背脊上掠过。猛听得风声有异,知道不妙,忙左手抽出单刀,不及回头瞧那软鞭,立即挥刀砍出,当的一声,单刀与金球相撞,将袁紫衣的软鞭荡了开去。

  原来她软鞭掠过胡斐背心,跟着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转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见胡斐伏在马背,只道这一下定已打中他穴道,要叫他立时半身麻软。哪知他听风出招,竟似背后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

  胡斐抬起头来,嘻嘻一笑,心中却惊异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软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学中难得的功夫,何况中途变向,将一条又长又软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击打穴道,竟无厘毫之差,同时暗自庆幸,幸好她打穴功夫极其高强,自己才不受伤。

  他虽见袁紫衣连败韦陀门四好手,武功高强,但仍道她艺不如己,对招之际,不免存了三分轻视之心,岂知她软鞭打穴,过背回肩,着着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适才反手这一刀,料定她是击向自己巨骨穴,这才得以将她鞭梢荡开,但如她技艺略差,打穴稍有不准,这一刀自砍不中她鞭梢,那么自己背上便会重重吃上一下,虽不中穴道,一下剧痛势必难免。

  袁紫衣见他神色自若,实不知他心中已大为吃惊,不由得微感气馁,长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声爆响,鞭梢又向他头上击落。

  胡斐心念一动:“我要向她打听赵三哥消息,这姑娘性儿高傲,料来她若不占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说出?瞧在赵三哥面上,说不得便让她一招。”见鞭梢堪堪击到头顶,将头向左一让,这一让方位是恰到好处,时刻却略迟一霎之间,但听得波的一声,头上帽子已被鞭梢卷下。胡斐双腿一夹,纵马蹿开丈许,还刀入鞘,回头笑道:“姑娘软鞭神技,胡斐佩服得很。请问赵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还是到了中原?”

  他如真心相让,袁紫衣胜了这一招,心中一得意,说不定便将赵半山的讯息相告。偏生他年少气盛,也是个极好胜之人,这一招让是让了,却让得太过明显,待她鞭到临头,方才闪避,而帽子遭卷,脸上不露丝毫羞愧之色,反含笑相询,简直有点长辈戏耍小辈模样。袁紫衣一眼看出,冷然道:“你故意相让,当我不知道么?帽子还你吧!”说着长鞭轻轻一抖,卷着帽子往他头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软鞭给我戴上帽子,这分功夫可奇妙得紧。我如伸手去接,不免阻了她兴头。”于是含笑不动,瞧她是否真能将这丈余长的银丝软鞭,运用得如臂使手。但见鞭梢卷着帽子,顺着他胸口从下而上兜将上来,将与他脸平之时,鞭尾一软,帽子下落。

  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见眼前金光闪动,心知不妙,只听啪的一响,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奇痛透骨,已给软鞭击中。他立即右足力撑,左足一松,从左方钻到了马腹之下,但听得啪的一响,木屑纷飞,马鞍已给软鞭击得粉碎,那马吃痛哀嘶。

  胡斐在马腹底避过她这连环一击,顺势抽出单刀,待得从马右翻上马背,单刀已从左手交向右手,右颊兀自剧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这一鞭打得着实不轻。

  袁紫衣冷笑道:“你还敢冒充长辈么?我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颗牙齿才怪。”这句话倒非虚语,她偷袭成功,这一鞭倘真使上全力,胡斐颧骨非碎裂不可,左边牙齿也势必尽数打落。但饶是如此,已是他艺成以来从所未有之大败,不由得怒火直冲,圆睁双目,举刀往她肩头直斫。

  袁紫衣微感害怕,知对手实非易与,这一次他吃了大亏,动起手来定然全力施为,当下舞动长鞭,将胡斐挡在两丈之外,要叫他欺不近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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