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英雄年少
2019-10-07 14:28:14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苗人凤抱着女儿,在大风雨中离开了商家堡。侠士虽去,余威犹存。他进厅出厅,没说一言半语,没出一拳一脚,但群豪震慑,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凛然。众人或惊或愧,或敬或惧,过了良久,仍无人说话,各自凝思。

  苗夫人缓缓站起,嘴角边带着强笑,但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转,终于从白玉一般的腮边滚了下来。田归农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间长剑剑柄,拉出五寸,铮的一声,重归剑鞘,这一下手势潇洒利落已极,低声道:“兰妹,走吧。”双眼望着大车中一鞘鞘的银鞘,神态虽不减俊雅风流,但语声微抖,掩不了未曾尽去的心中恐惧。人人都知他刚才对苗人凤怕得要命,但苗人凤既已远去,他对银鞘又再起贪心。

  马行空见田归农仍想劫镖,强自撑起,叫道:“春儿,取兵刃来!”马春花见父亲受伤非轻,含泪道:“爹!”马行空声音威严,说道:“快取来。”马春花从背囊中取出随着父亲走了数十年镖的金丝软鞭,正要递过,突然后堂咳嗽一声,走出一个老妇,身穿青布棉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发却一片漆黑。商宝震虽为田归农打倒,受伤却不重,抢上去叫道:“妈,这里的事你老人家别管,请回去休息吧。”这老妇正是商宝震的母亲。

  商老太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语声嘶哑,甚是难听。商宝震脸露惭色,垂首道:“儿子不中用,不是这姓田的对手。”说着向田归农一指,不禁愧愤交集。商老太双眼半张半开,黯淡无光,木然向田归农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个美人儿!”

  突然一个黄瘦男孩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儿要你抱,干吗你不睬她?你做妈妈的,一点良心也没有?雷公劈死你!”

  这几句话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却由一个乞儿模样的黄瘦小儿说出口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怔。只听轰轰隆隆雷声过去,那男孩大声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夹着隆隆雷声,霎时间竟大有威势。

  田归农一怔,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说八道什么?”那盗魁阎基抢了上来,喝道:“快给田相公……夫……夫人磕头。”那男孩不去理他,脸上正气凛然,仍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没良心!你坏!”

  田归农提起长剑,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声,掩面嚎啕,在暴雨中直奔出去。田归农顾不得杀那男孩,提剑追出。他一蹿一跃,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劝道:“兰妹,这小叫化胡说八道,别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确是良心不好。雷公要劈死我!”哭着说话,脚下丝毫不停。田归农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挣。田归农倘若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练十年武功也挣扎不脱,但他不敢用强,只得放开了手,软语劝告。

  二人在暴雨中越行越远,沿着大路转了个弯,给一排大柳树挡住身影。雨点溅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转回。

  众人吁了一口气,转眼望那孩童,心想这人小小年纪,好大的胆气,这条命却不是捡来的?

  阎基冷笑一声,喝道:“那当真再美不过,阎大爷独饮肥汤,岂不妙哉!兄弟们,快搬银鞘啊!”群盗轰然答应,散开来就要动手。阎基左足飞起,将那男孩踢了个筋斗,顺手揿住了独臂汉子,喝道:“还我!”

  商老太太嘶哑着嗓子,问道:“阎老大,这儿是商家堡不是?”阎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阎基一只手仍揿住独臂汉胸口,仰天大笑,说道:“商老婆子,你绕着弯儿跟我说什么啊?你商家堡墙高门宽,财物定积得不少,你奶奶个雄,可是想送点儿油水给兄弟们使使?”群盗随声附和,叫嚷哄笑。商宝震气得脸也白了,道:“妈,别跟他多说。儿子和他拼了。”从镖行趟子手中抢过一柄单刀,指着阎基叫阵。

  阎基将独臂汉一推,狠狠地道:“小子别走,老子待会跟你算账。”双手一拍,向着商宝震斜眼而睨,脸上流气十足,显然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阎老大,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阎棊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儿啊?女人的房里姓阎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没有听见,仍道:“我有要紧话跟你说。”阎基心想:“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里?”正待说:“阎大爷没空跟你啰唆。”商老太已转身走向内堂,哑声道:“你没胆子,也就是了。”

  阎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没胆子?”拔脚跟去。二寨主为人细心,将阎基的鬼头刀递过,阎基左手倒提了。商宝震不知母亲叫他入内是何用意,跟随在后。

  商老太虽不回头,却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说道:“震儿留在这儿!阎老大,你叫弟兄们暂别动手。”说这几句话时没向儿子和阎基瞧上一眼,但语音中自有一股威严,似是发号施令一般。阎基道:“好吧,大伙儿先别动,等我回来发落。”群盗轰然答应,二寨主用黑话吆喝发令,分派人手监视镖客,防他们有其异动。

  本来商宝震和三个侍卫相助镖行,群盗已落下风,但商宝震和徐铮为田归农所伤,马行空挨了阅基一脚后,再给田归农打了一掌,伤势更重,形势又自逆转。群盗既不劫镖,镖行人众也就静以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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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基跟随在商老太背后,只见她背脊弓起,脚步蹒跚,原先心中存着三分提防之意,此时尽数抛却,笑问:“商老婆子,叫我进来可是献宝么?”商老太道:“不错,是献宝。”阎基心中一动,他一生最为贪财,瞧这商家堡一副大家气派,底子料必殷实,说不定那商老太一见强人降临,吓破了胆,自行献上珠宝赎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惊又喜。见她一直向后进走去,接连穿过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间屋外,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自己先走了进去,说道:“请进来吧!”

  阎基伸头向房里探视,见是一间两丈见方的砖房,里面空空荡荡,只一张方桌,更无别物,微感蹊跷,提步进去,大声道:“有话快说,别装神弄鬼。”商老太不答,伸手关上木门,又上了门闩。阎基大奇,四下打量,见桌上竖着块灵牌,上书“先夫商剑鸣之灵位”。阎基心想:“商剑鸣,这名字好熟,是谁啊?”一时想不起来。

  商老太缓缓说道:“你竟敢上商家堡来放肆,可算得大胆。要是先夫在世,十个阎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虽只剩下孤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几句话说完,腰板一挺,双目炯炯放光,凛然逼视,一个蹒跚龙钟的老妇,霎时间变得英气勃勃。阎基微微一惊,心想:“原来这婆娘是故意装老。”但想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何惧,笑道:“上门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能咬我一口?你咬我只卵!”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从灵牌后面捧出一个黄色包袱,那包袱灰尘堆积,放在灵牌之后毫不抢眼。她也不拍去灰尘,顺手解了结子,打开包袱,只见紫光闪闪,冷气森森,却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阎基蓦地里记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两步,左手倒提着的鬼头刀交与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剑鸣!”

  商老太脸色一沉,叫道:“豪杰虽逝钢刀在!妾身就凭先夫这把八卦刀,要领教阎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灵位行了一礼,回过身来,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势左手抱刀”。何见她沉肩坠肘,气敛神聚,哪里有半分衰迈老态?

  阎基虽微存戒心,但想以百胜神拳马行空这等英雄,尚败在自己手里,若商剑鸣复生,或许惧他几分,这商老太本领再高也属有限,鬼头刀虚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试刀法,何不就在大厅之中?巴巴地到这儿来,难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在一旁瞧着,才显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凛然道:“不错,先夫威灵,震慑鼠辈。”阎基不自禁地向那灵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发毛,急欲了结此事,走出这间冷冰冰、黑沉沉的灵堂,说道:“商老太,你发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阎寨主先请。”她听他改了称呼,口头上也就客气了些,于是称他一声“寨主”。

  阎基道:“在下跟商家堡无冤无仇,劫镖只冲着马老头儿而来。商老太定要出头,咱们点到为止,不必真砍真杀。”商老太双眉竖起,低沉着嗓子道:“没那么容易!商剑鸣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岂容人说进便进,说出便出?”阎基也內恼了,道:“依你说便怎地?”商老太道:“你败了我手中钢刀,将我人头割去,连我儿子也一并杀了……”阎基一惊,心道:“我跟你又无深冤大仇,只不过无意冒犯,何必性命相拼?”只听她又道:“若是我胜得一招半式,阎寨主颈上脑袋可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道:“进招!”

  阎基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我不要你母子性命,只要你这座连田连宅的商家堡。”钢刀轻晃,欲待进招,商老太一招“朝阳刀”已狠劈过来,又快又猛,阎基急忙侧头,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做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寸余,只要闪避慢得一篓,这脑袋便给她劈成两半。

  这一刀先声夺人,阎基给她的猛砍恶杀吓得一怔,知她第二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沉鬼头刀竖架,当的一响,双刀相交,火光四溅。阎基觉她膂力平平,远逊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一招“推刀割喉”,推了过去。商老太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不足为奇。”阎基笑道:“平平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使出一招“进手连环刀”。商老太不架不让,竟抢对攻,“削耳撩腮”,举刀斜砍。

  阎基大惊,心道:“怎么拼命了?”本来武术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带着几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时商老太只消举刀一挡,便能架开敌招,哪知她竟行险着,不顾性命地对攻。

  她不顾性命,阎基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滚倒,反身一腿。这腿去势奇妙,商老太手腕险遭踢中,八卦刀急忙翻转,阎基才收腿转身。阎基的刀法原只平平,但因特别机缘,学到了十余招怪异拳脚,夹入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门刀登时化腐朽为神奇,近年来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汉,混到个盗寨之主,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上走了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

  顷刻间一个老妇,一个盗魁,双刀疾舞,在砖房中斗得尘土飞扬。阎基见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脚救驾保命,早已丧生于八卦刀下,一个老妇居然有此武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如此久战下去,如一个疏忽,给她削去半边脑袋,那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难以抵挡,不断退避。阎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剑鸣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过如此。”

  商老太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间目露凶光,刀法忽变,四下游走,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抢攻,每一招都是拼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阎基大叫:“你疯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拼命干吗?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门中大叫大嚷,低头避刀,脚下狂奔逃窜。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砍杀得如疯似狂,出刀越来越快,此时阎基的怪异拳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拔开门闩,逃出屋去。面临一只疯了的母大虫,他哪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拔开门闩,总是给商老太逼得绝无余暇。眼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阎基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用劲,蹿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商老太拼着受他这一腿,如影随形,跟着挥刀砍去。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跃起,肩头虽给踢中,未受重伤。阎基的大腿上却给结结实实地一刀砍着,再也站立不起。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见商老太眼布红丝,自己头顶白光闪动,八卦刀跟着劈落,忙伸双手抱住她小腿,大叫:“饶命!”

  商老太一怔,她幼时陪伴父亲、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混蛋,却从未见过,心下鄙视,这一刀就砍不下去。阎基索性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大磕响头,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请留他一留。”

  商老太叹了口气:“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阎基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商老太道:“滚吧!”阎基赔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来,用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厉声说道:“站住!咱们拼刀之前,说过任谁输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脑袋。你说话不算数,难道我也跟你一般的混账?”

  阎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商老太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他腿上剧痛,难再动手,哀求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商老太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八卦刀一扬,厉声道:“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阎基咕咚一声,双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辫子,右手八卦刀反将过来,刀背在他头颈中一碰,翻转刃锋一挥,已将他辫子割下,喝道:“辫子留在商家堡,从今而后削发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阎基喏喏连声。

  商老太道:“你裹好腿伤,戴上帽子,再到厅上招呼你手下,一伙王八蛋夹了尾巴滚出商家堡。”

  大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二人在内堂说些什么,等了良久,才见商老太出来。阎基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叫道:“众兄弟,银两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愕。二寨主道:“大哥……”阎基道:“回寨说话。”将手一挥,走出厅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伤痕迹,强行支撑,咬紧牙关出去。众盗不敢违拗,向着一鞘鞘已经到手的银子狠狠望了几眼,转身退出。片刻之间,群盗退得干干净净。

  饶是马行空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其中奥妙,见阎基行过之处,地下点点滴滴留下一行血迹,料想他在内堂受了伤,看来商家堡内暗伏能人,却哪里料得着眼前这龙钟老妇,适才竟跟他拼了一场生死决战。他扶着女儿肩头站起待要施谢,商老太道:“震儿,跟我进来!”马行空一愕,只见他母子二人径自进了内堂。

  这一下镖行人众与三名侍卫都纷纷议论,有的说商老太旧时必与那盗魁相识,曾有恩于他;有的说商老太一顿劝喻,动以利害,那盗魁想到与御前侍卫为敌,非同小可,终于悬崖勒马。正自瞎猜,商宝震走了出来,说道:“家母请马老镖头内堂奉茶。”

  内堂叙话,商老太劝马行空留在商家堡养伤,一面派人到附近镖局邀同行相助,转保镖银前往金陵。经此一役,马行空雄心全消,“百胜神拳”的名号响了数十年,到头来却折在一个市井流氓般的盗匪手中,对走镖的心登时淡了。虽知商家堡是险地,不能多耽,但商老太护镖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时他心底还存了个念头,极想一见那位挫败阎基的武林高手。便郑重谢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应照办。

  商老太记得丈夫所以为胡一刀所杀,马行空也不免要担些干系,留他在商家堡暂住,本意要乘机杀了马行空为丈夫报仇。但见他千恩万谢,隆重拜谢护镖之德,眼见这老镖师猥猥琐琐,竟没半分英风豪气,而且他身受重伤,此刻若要伤他,可说已不费吹灰之力,想先夫一世豪杰,决不肯打这可怜的落水狗,手刃这等无力还手之辈。且留他住得一时,看他如何行止,再定发落。

  傍晚时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卫道了搅扰别过,商宝震送出门外。

  那独臂人携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辞,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时那正气凛然的神情,心道:“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胆识,倒也少见。”问道:“两位要上何处?路上盘缠可够用了?”独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为家,说不上往哪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细细打量,沉吟道:“两位若不嫌弃,就在这儿帮忙干些活儿。咱们庄子大,也不争多两门人吃饭。”那独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听大喜,当即上前拜谢。商老太问起姓名,独臂人自称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儿,叫做平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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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平四叔侄俩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间小屋中。二人关上门窗,平四丑陋的脸上满是喜色,低声道:“少爷,你过世的爹娘保佑,这两张拳经终于回到你手上,真是老天爷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万别再叫我少爷,一个不慎给人听见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连声称是,从怀中掏出那油纸小包,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平斐。他倒不是对这孩子尊重恭敬,却是想起了遗下两页拳经的那位恩人。

  平斐问道:“平四叔,你跟那阎基说了几句什么话,他就心廿情愿地交还了拳经?”平四道:“我说:‘你撕去的两页拳经呢?苗大俠叫你还出来!’就这么两句话。那时苗大侠便在他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平斐沉吟一会儿,道:“这两页拳经为什么在他那里?你为什么叫我记着他的相貌?他为什么见了苗大侠这样害怕?”

  平四不答,一张脸抽搐得更加难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问啦。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学成了武功,再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我这就好好地学。”

  于是叔侄俩在商家堡定居了下来。平四在菜园中挑粪种菜,平斐在练武厅里扫地抹枪。马行空在商家堡养伤,闲着就和女儿、徒儿、商宝震三人讲论拳脚。他们在演武练拳的当儿,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绝不多看。

  他们知道这黄黄瘦瘦的孩子很大胆,却从没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当他偶尔看上一眼的时候,不论是有数十年江湖经历的马行空,还是聪明伶例的商宝震,从来不曾疑心过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奥妙。但他决不是偷学武艺。他心中所转的念头,马行空他们更加想不到了。因为每当他看了他们所说的奇招妙着之后,总想:“那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招数,只好用来跟蠢材笨蛋胡混瞎缠,又怎打得倒英雄好汉?”

  因为他其实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为他是胡一刀的儿子,那个和苗人凤打了五日不分胜负的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因为他父亲曾遗给他记载着武林绝学的一本拳经刀谱,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义。

  这本拳经刀谱本来少了头上两页,缺了扎根基的入门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总诀,于是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不能入门,练来练去,始终不对头。现下机缘巧合,给阎基偷去的总诀找回来了,本来碰得焦头烂额拼命也走不通的处所,突然变成坦途大道,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阎基凭着两页拳经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便能称雄武林,连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也败在他手下。胡斐却从头至尾学全了。当然,他年纪还小,功力还浅,许多精微之处还不了解。但凭若这本拳经刀谱,他练一天抵得徐铮他们练一个月。

  何况,即使他们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学到这天下绝艺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拳经刀谱中间,更有几页是内功的精义,内功一深,即令是平庸之极的一招,出手时也有莫大威力。

  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练拳练刀。他用一柄木头削成的刀来练习,每砍一刀,就想象这要砍去杀父仇人的脑袋,虽然,他并不知仇人到底是谁。但平四叔将来会说的,等他长大成人、武艺练好之后。

  于是他练得更加热切,想得更加深刻。拳经刀谱中的难处,一项一项地想明白了。因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脑子来练而不单是用手脚来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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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马行空的伤早就痊愈了。商老太知道商剑鸣虽一世英雄,但去世时儿子年幼,学不到多少八卦门武功,她知马行空拳脚了得,便留他教导商宝震功夫。马行空经恶斗阎基一役之后,心灰意懒,只想及早退出江湖,好在半生奔波,稍有积蓄,镖行便暂不营业,眼见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来。

  商宝震没拜他为师,只因商老太有这么一股傲气,八卦刀商剑鸣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马行空感念他家护镖的恩情,对商宝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百胜神拳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商宝震确实获益良多。

  马行空也已看出来,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阎基为何匆匆而去,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顾而言他。马行空知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这天午后,胡斐打扫了大厅和练武厅,溜出庄去,到后山林子中玩耍。他常于无人时在这里练习轻功,追兔逐犬,飞身捕鹊,掷石捉鸦。这时正玩得高兴,忽听得商宝震的声音说道:“马老伯,那路通臂连拳,其中我还有好些不明白,请你指点。”胡斐忙钻入一株柏树后的长草丛中,听得马行空道:“好!铮儿、春儿,这路拳法你们练熟了的,便拆给商少爷瞧瞧!”

  胡斐从草丛中向外望出去,只见马春花解下了外罩衣衫,紧了紧腰带,笑道:“师哥,请你手下留情。”徐铮嘻嘻一笑,说道:“好说,好说!师父,我们拳脚生疏了,请你指点。”马行空道:“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学了的拳脚怎么可以生疏的?”徐铮应道:“是!”向马春花一招手,跃入草场中间。

  马春花道:“拳招来啦!”左手轻轻一拳,徐铮举右手一架,马春花右臂倏地击出,击向徐铮面门,拳头离他鼻子约有半尺。徐铮仰后相避。不料马春花的右臂突然间似乎长了一尺,本来力道看来已尽,陡然间手臂不动,拳头疾伸,啪的一下,正中徐铮鼻旁脸颊。徐铮“啊哟!”一声,跳开两步。马春花笑道:“啊哟,师哥,对不起!”商宝震拍手大笑,叫道:“好,好!通臂连拳,果然了不起!”

  徐铮有心让师妹一招,好讨她欢喜,否则决不致连第一招最初步的通臂连拳也让不开,听得商宝震大声喝彩,见师父板起了脸不做声,便即转身出拳,虎虎有风。师兄妹这一交上了手,徐铮更不相让,毕竟他力大招沉,又多学了半年,马春花渐渐抵挡不住,避让稍迟,左肩上吃了一拳。她“啊购”一声呼叫,徐铮微笑道:“师妹,对不起。”转头向商宝震瞪眼相视,心道:“好小子,你瞧得仔细了!”商宝震侧头瞧着远处云山,假装没瞧见他这一招。

  马行空道:“春儿,这通臂连拳嘛,最要紧的是要记得虚实之用。”走到徒儿和女儿身边,虚拟拳脚,口中说道:“招数的名称,当真过招时不用记着,记了也是没用。咱们说‘凤凰旋窝’、‘燕子掠水’什么的,只不过教招时有个名目,我说之后,你们知道我使的是哪一招而已,当真动手,你用‘凤凰旋窝’把对手打倒,还是用‘燕子掠水’把对手打倒,半点儿也不相干。你心里记着招数,反而把虚实之用给忘了。你只要见到他左臂这么一沉,就知他右拳便要打将过来。又要瞧他右腰,倘若并不当真使劲,他右拳这一下便是虚的,真正实招却在左手,左手拳这一下,可就结结实实,厉害得很了。你闪他的右手拳,往左一避,砰的一下,刚好凑上了他的左拳。通臂连拳双臂忽左忽右,两条手臂似乎串成了一起,倒像左臂可以连接到右臂上,有时右臂又可连接到左臂上。其实两条手臂如何可以互相连通,只是转换得快了,对手头晕眼花,分不出虚实而已。”

  徐铮与马春花对这路通臂连拳早就练得纯熟,马行空将商宝震叫过来,指点了拳招,着重解释虚实之道,连比带说,详细解明。

  胡斐听了一会儿,心中暗暗好笑:“这老头儿说的狗屁不通!跟人打架,哪有牢牢记住这一拳是虚,那一脚是实的道理。我这拳明明是虚,忽然变做了实,有何不可?你以为我这脚是实,快快闪避,我见你一避,实变为虚,下一脚你以为定是虚了,不闪不避,我偏偏变做了实,狠狠地在你屁股上一踹,你不跌个狗吃屎才怪?”

  胡斐早知自己的家传武功比马行空高出百倍,饶是老镖师名闻江湖,说什么“百胜神拳”,只要自己跟他一动手,三拳两脚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这时听他向三个后辈一说拳脚之道,拘泥不化,更知他武功甚为有限,居然保镖保了这么久没给人打死,当真运气好得很了。其实马行空也非运气奇佳,他的武功确实造诣不凡,只因小胡斐自己学到了天下一等一的胡家武功,常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不知自己已登上了泰山,一眼望出来见到群山低矮,便诧异不已,却是他的见识小了。

  马行空教了好一会儿,便命三人试招。徐铮和商宝震倒是真打,商宝震武功根底远比徐铮高,通臂连拳虽是初学,但他乘着马行空不在意时,忽然使出八卦门的掌法,夹在通臂连拳之中,徐铮莫名其妙地连中几拳,鼻子流血,便退了开去。马舂花跟着再上,商宝震故意容让,给她粉拳打了几拳,见马春花一脚扫来,大叫一声“啊哟!”她脚未扫到,商宝震已先摔倒在地,马春花这一脚才踢到他腿上。

  徐铮大声道:“我不练啦!你跟商少爷真真假假地玩吧!”转身出林。马行空脸色阴沉,“嘿”的一声,跟着离去。商宝震有心要留下来跟马春花说一会儿子话,马春花却道:“商少爷,你先回去,我歇一会儿再来。”商宝震道:“好!”见她脸色郑重,不敢违拗,便跟着马行空师徒回庄。

  马春花舒了几口气,自己展开拳脚,练了一会儿查拳。胡斐躲在草丛之中,见马春花身形婀娜,一拳打出,衣袖上褪,露出半段手臂,雪白粉嫩,浑圆如玉,胡斐欲待多看一会儿,她衣袖垂了下来,将手臂遮住了。只见马春花左腿高高踢出,足尖几乎过顶,山东茧绸的裤筒垂了下来,露出她小腿的一段白肉。胡斐这时才十三岁,全不识男女之意,但情窦初开,已知欣赏女子的美色。马春花青春美艳,十八九岁年纪,身材丰满,皮肤白皙,虽非绝色美女,但艳丽非凡,不论哪个男子见到,都忍不住要多瞧一眼。胡斐见到了她手臂和小腿的白肉,不禁从草丛中长起半个身子,要想瞧得更清楚一些。

  马春花练了一会儿查拳,喘气重了,觉得倦了,见四下无人,仰天一摔,躺在草地之上,轻轻哼起小曲:“哥哥你走两口,小妹妹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声音娇柔婉转。胡斐一生之中,从来没听到过这般销魂蚀骨的甜美情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一株灌木的树枝。那树枝坚硬有刺,荆刺刺入他的掌心,胡斐竟不觉得,似乎自己握住了马春花的小手,正在听她温柔款款地叮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

  他只盼马春花跟着唱下去,唱的是几句缠绵深情的情话,却听马春花口齿模糊,重复着只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再唱儿句,歌声变成了轻轻的鼾声,天时温暖,她出力练了拳脚之后,竟在草地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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