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英雄年少
2019-10-07 14:28:14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只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腰身宽大的布袍,上唇微髭,头发已现花白,中等身材,略见肥胖,笑吟吟的面目慈祥,右手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瞧他模样,就似是个乡下土财主,又似是小镇上商店的掌柜,随口就要说出“恭喜发财”的话来,虽略觉俗气,却神态可亲,与进堡时那股剽悍凌厉的势道全不相符。

  胡斐初时哈哈大笑,原为暂止王剑杰的凌厉进攻,忽听得远处马蹄声,便胡乱说道有帮手到来,信口开河,只盼众人一个不提防,就此溜走,岂知事有凑巧,刚好有人赶进堡来。他乘着众人群相注视那胖子之际,绕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厅门。

  但旁人一时忘记了他,商老太可没忘记,她只在胖子初进来时瞧了一眼,目光始终不离胡斐,见他要逃,立时厉声喝呼,纵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这一掌正是八卦掌绝招之一的“背心钉”,只要拍中了,当场要叫他骨断脏裂,呕血而死。那胖子见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对付一个孩子,“噫”了一声,正要出手相救,却见胡斐身形一动,左手倒钩,带着她手掌甩出。商老太一个踉跄,跌出三步方凝桩站定。那胖子见胡斐小小的一个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为惊奇,不由得向他连望几眼。

  王剑英见了这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抱拳说道:“尊驾高姓大名?暮夜光临,有何见教?”那胖子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兄弟姓赵。”王剑英猛地省起,说道:“啊,原来是红花会赵三爷光临,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听,眼前此人竟是红花会的大头领千手如来赵半山,无不耸然动容。

  六年前红花会英雄火烧雍和宫,大闹紫禁城,乃轰动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请参阅拙作《书剑恩仇录》)。此后红花会便默默无闻,江湖上传言,群雄豹隐回疆,不料赵半山突然在此出现。王剑英年轻时曾在镖局中见过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赵半山早已非复旧时容颜,因此初见面时竟想不起来。此时他加倍留神,满脸堆欢地说道:“赵三爷是一人前来山东,还是红花会众位英雄一齐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红花会众位英雄,好生记挂。”他知红花会和朝廷作对,个个是大钦犯,但此刻并无圣旨要捉拿众人,这些人个个得罪不得,心想事不关己,虚与委蛇便了。

  赵半山性子慈和,胸无城府,跟谁都合得来,随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点私事,来到山东。请问令尊是……”王剑英听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倘若他会中兄弟倾巢而出,在这里撞见了可不好办。”答道:“先父是镇远镖局……”赵半山接口道:“啊,原来是威震河朔王老镖头的贤郎,怎地老镖头仙游了吗?”神色黯然,却是真正的难过。王剑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这是舍弟剑杰。”他转头向王剑杰说道:“赵三爷太极拳、太极剑、暗器功夫,三绝天下无双,今日当真幸会。”

  他正要替各人引见,王剑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这位陈兄也是太极门的,两位本来相识么?”说着向太极手陈禹一指。

  赵半山“哼”了一声,慈和的脸上登时现出一层黑气,向陈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细细打量。陈禹见他脸色忽变,微觉局促不安,给他这么一瞧,更为尴尬。

  赵半山携来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声道:“赵叔叔,就是他,就是他!”声音尖细,语声中充满了愤怒。

  陈禹见这小女孩肤色微黑,脸上满是痛恨之色,自己却从没见过,转过头向王剑杰道:“赵三爷是南派温州太极门,兄弟是直隶广平府太极门,我们是同派不同宗。赵三爷是本门前辈,兄弟向来仰慕得紧。”说着走近身去,抱拳为礼,神色恭谨。

  哪知赵半山宛如不见,双手负在背后,对他不理不睬,转身向王剑英道:“王兄,兄弟今日来得鲁莽,先向各位谢过。”说着团团作揖。众人连忙还礼,都道:“好说好说,赵三爷太客气了。”只把陈禹气得半身冰凉,拱着的手一时放不下来,僵在当地,心道:“我几时得罪你了?你名头虽大,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

  王剑英指着胡斐道:“这位小兄弟跟我师嫂有点过节,那多半是他上代结下来的梁子。现下他先人和我师兄都已过世多年了,我们冲着赵三爷的金面,这件事揭过不提。大家罢手如何?”他与商剑鸣向来不和,本就无意为他报仇,此时更想卖赵半山一个好。赵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却已叫了起来,骂道:“什么赵半山,赵一山,到得商家堡来,谁都别想撒野!”赵半山道:“王兄说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

  王剑英道:“我这师嫂是妇道人家,赵三爷别理会她。来来来,小弟借花献佛,敬赵三爷一杯。”说着便去斟酒。

  胡斐知道再说下去,自己谎话立时就要拆穿,大声道:“赵三爷,这些家伙吹牛,那也罢了。他们却说红花会个个都是脓包,又说八卦掌的功夫天下无敌,说他们门中的老英雄单凭一柄八卦刀,就打败了红花会所有人物。小的听不过了,因此出来辩驳。他们不服,跟我动手。赵三爷,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理要请你来评一评了。”

  赵半山全不知他们争些什么,但当年王维扬曾和红花会对敌,这件事却是有的,红花会也没凭武力胜他,只使计逼得他服输,想来王剑英、剑杰兄弟说起此事时,定是夸他父亲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便笑了笑,说道:“王老镖头武功高强,我们众兄弟个个都十分佩服。”突然目光如电,射向陈禹,说道:“陈师傅,请你跟我出去,咱们借一步说话。”

  陈禹心中一凛,说道:“在下和赵三爷索不相识,不知有何吩咐?这儿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有话就请在此明说不妨。”赵半山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太极门门户之耻,何必让旁人知晓?”陈禹脸上变色,退后一步,朗声道:“你是温州太极,我是广平太极,咱们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赵半山道:“就只为陈兄手段太过厉害,广平府太极门没人能出头,兄弟才万里迢迢地从回疆赶来。兄弟到了北京,听说陈兄到山东来啦,一路寻访而来,总算是天网恢恢。”

  众人听他用到“天网恢恢”四字,都吃了一惊,不知陈禹在门户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这位赵三当家万里追寻。

  陈禹精明强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头固不及赵半山响亮,却也是北派太极门的佼佼者,何况跟了福公子后,有了极强靠山,对赵半山毫不畏惧,厉声道:“我先前尊你一声前辈,那是瞧在你年纪份上。你我南北太极各有所长,凭你就能压得了我吗?”语声甫毕,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头拍去。

  赵半山追奔数月,辛劳万里,为的就是眼前这一招,一见陈禹出手,从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身躯微蹲,一招“云手”,带住他的手腕向右牵引。陈禹立足不定,登时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极拳剑、招法、要旨大同小异,强弱差别全在各人的悟性与功力修为不同。

  天龙门好手殷仲翔是陈禹至交,当赵陈二人口头相争之时,他已拔剑在手,跃跃欲试,眼见陈禹一招即败,便即挺剑向赵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赵半山更不回身,顺手在陈禹腰间抽出佩剑,回剑一挡。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双剑一交,当的一声,殷仲翔的长剑已断成两截。赵半山右手回送,又将长剑插入陈禹腰间剑鞘。

  群豪见他一招制住太极门好手陈禹,一剑震断了天龙门好手殷仲翔长剑,制敌拳法之精、拔剑出手之快、断剑功力之纯、还剑眼力之准,皆生平罕见,不由得尽皆失色。他回剑入鞘这一招如是插向陈禹身上,陈禹早已了账。陈禹自己心中也自了然。赵半山向陈禹冷然道:“怎么?你还不出去?”陈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惊惶不定。

  突然间金光闪动,七枝金镖分从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过去。原来商老太眼见报仇之望行将成空,见众人注目赵陈二人,正是良机,猛地一口气发出七枝金镖。她与胡斐相距不过丈许,这一下陡然发难,对方要能将七枝金镖尽数躲过,当真千难万难。她十余年来处心积虑地要为丈夫复仇,知道苗人凤与胡一刀武功卓绝,光明正大地动手,绝难取胜,因此镖上都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一下突如其来,胡斐叫声:“啊哟!”急忙扑倒,上面三枝镖虽能避过,打向他小腹和下盘的四枝镖却再也无法闪躲。

  赵半山跨上一步,伸臂划过捞抄,半路上将七枝镖尽数接过。他外号叫做“千手如来”,“如来”是说他面和心慈,“千手”却是说他发暗器、接暗器,就如生了一千只手一般,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长的绝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镖已到了他手中。烛光下见镖头带着暗红之色,拿到鼻边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镖尖带有剧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最恨旁人在暗器上喂毒,常自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远,与拳脚、器械,同为武学三大门之一,只是给无耻小人一喂毒,这才让人瞧低了。”

  他随手将七枝金镖掷在地下,回头向商老太狠狠瞪了一眼,说道:“王维扬王老爷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这般卑鄙偷袭么?更何况以这般手段对付一个小孩。”这几句话大义凛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惭愧。

  商老太见王氏兄弟低下了头,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上商家堡来欺人?只可叹我先夫商剑鸣死后,八卦门中再没英雄好汉。我儿子年少,老婆子是女流之辈,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声哭道:“剑鸣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门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没半个有骨气之人,能给门户争一口气。剑鸣啊,赶明儿起,我叫你儿子改投太极门,别让他在江湖上灰头土脸,一辈子让人看轻了。剑鸣啊,想当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这柄八卦刀你就该带入棺材,也免得在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声,骂几句,将本已拾在手里的八卦刀抛在地下,又用脚踏,又吐唾沫。只气得王氏兄弟满腔怒火,可又不能当着外人之面和她争吵。

  赵半山急欲带着陈禹离去,但见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对付胡斐,自己一去,这小孩必遭毒手。他虽与胡斐毫无瓜葛,但事见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这孩子我今日就带了去,日后再谢二位盛情。”

  王剑英还未答话,商老太却又哭叫起来:“剑鸣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净,不必见到这般丢人现眼之事。你一个师弟号称八卦门高手,却斗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连看家门的一柄刀也让人家夺了。你另一个师弟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远远离开……”

  王剑英给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嘴!”转身向赵半山道:“赵三爷,适才我师嫂之言,你都听见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给赵三爷这个面子,只是若凭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门在江湖再难立足,兄弟也没脸做人。”赵半山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向胡斐说道:“孩子,你怎地得罪两位王师傅了?快磕个头赔了礼,随我出去。”

  赵半山见识老到,这一次却说错了话。他见胡斐适才将商老太这一带,身手虽然不弱,总是个孩子,哪知胡斐天生豪迈诙谐,岂肯轻易向人低头?笑道:“赵三爷,你叫他向我磕头赔礼?这个我可不敢当。”赵半山一愣,心道:“这小子怎地如此贫嘴?”

  王剑英本想胡斐嘴里一赔礼,就此下台,也未必真要他磕头,听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极,但不愿在赵半山面前显得少了涵养,仍不动声色,说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错,也怪不得你狂妄。来来来,王某领教你儿招。”胡斐跃到厅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剑英鼻子上打去。王剑英微微一笑,顺手还了一掌。

  王剑英这一掌拍出去时轻轻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挟着一股疾风,向胡斐扑面击去。赵半山心道:“这姓王的家学渊源,掌上劲力果然非同凡响。”他生怕这一掌就将胡斐击得重伤,当即身子微向前倾,预拟于危急之时,出掌拍向王剑英后心,以卸掌力。哪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侧过,王剑英这掌已然打偏。但王剑英是当世八卦门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双拳挺举,啪的一响,这一掌正好劈在他拳上。

  胡斐叫道:“啊哟,好痛!”蓦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这一招甚为怪异,王剑英一怔,向后跃开。商老太与马行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这孩子也会使这怪招?”原来当日阎基劫镖,与马行空动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有这招“沉肘擒拿”。

  王剑英一退又进,使招“猛虎伏桩”,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转身子,“钩腿反踢”,又是一记怪招。这一来,马行空等固然更是诧异,连见多识广的赵半山也暗觉奇怪。王剑英见他招法中隐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给你吃点苦头,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门。”他虽与胡斐动武,心中却哪将这孩子当作对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给身旁的大名家赵半山观看,因之出手凝重,圆转如意,不敢失了半点名家身份,只因心有旁属,招数上竟是不求狠辣,唯恐让赵半山小觑了,说一句:“名门高弟,岂能如此浮嚣?”这么一来,他掌法中固然没半点破绽,但要数招之间制住对方,竟也不能。

  商宝震自幼苦练过八卦掌,见这位师叔出手平淡无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浅近的招数,还道他忌惮赵半山,存心敷衍,无意真要击退胡斐,心下暗暗恼怒。他哪知王剑英这些平淡无奇的掌法之中蕴含数十年苦功,胡斐初时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来,已全在对方掌风笼罩之下。

  王剑英掌力催动,渐渐将胡斐制住,令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脚踢出,尽数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时他若要发劲打伤胡斐,原已不难,但他有意在赵半山面前显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尽,跪地求饶,自己却始终潇洒自如,行若无事。须知武术最难企及的境界,乃在举重若轻,要使力而不见费力,发劲而不见用劲。每一个武学名家练到最后,都是向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扭拼,挥汗喘气,那自是下乘功夫了。

  赵半山知他用意,看来这小孩暂无性命之忧,要看他支持得几时。见胡斐已身不由主地为对方掌力带动,脚步踉跄,突然间一个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上一撑,双腿同时横扫。这一下又是一记怪招,王剑英跃起避过,胡斐往地下一坐,双腿连环上踢,霎时间竟踢了七八腿,诡异兼具迅捷。拳法中原有“连环鸳鸯腿”的招数,但左脚踢出之后,右脚跟着飞踢,再要踢第三腿时,终须有一脚先行着地,纵快也有限度,此时胡斐坐在地上,双脚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电,竟将王剑英踢了个手忙脚乱,只得转身避过。

  马行空与商老太又互视一眼,均想:“这记怪招却非阎基所会,看来这小孩所学的武功,还较阎基为多。”果然胡斐一个翻身,立时双肘推后,此时他与王剑英背脊对着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这两下肘锤,竟都撞在王剑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这两记肘锤自伤不到对方,但旁观众人却忍不住失笑。

  王剑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当胸劈去,但见他脸色狰狞,已顾不得什么潇洒,什么气量风度。赵半山心中暗叹:“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儿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观斗,眼角间却始终没一刻离开了陈禹,决不容他俟机逃脱。

  胡斐见对方双掌犹如疾风暴雨般袭来,也不自禁骇怕,对方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谱中一些家传怪招,仗着对方不识,出手有所顾忌,这才勉力支撑了这些时候,已属极度难能。其实胡家拳谱上这些怪招乃是练功所用,旨在锻炼身手,不求克敌制胜,真正与人动手的招数,录在拳谱的最初数页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难以领会,只得施展这些练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飞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侠,倘若与人动手出招也这般不伦不类、怪模怪样,岂非大失身份?

  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绌,大感狼狈,突见王剑英左掌往外一穿,当即闪身向右避过,王剑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来。这一下好不劲急,胡斐忙矮身沉肩,虽将这一劈之力卸下了七成,还是给他掌力震得一跤摔倒。

  众人惊呼声中,王剑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赵半山大怒,心道:“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给你打倒,怎么还下毒手?”他太极拳的功夫讲究后发制人,对方招数越用老,自己出手时收效越大,只等王剑英掌缘挨近胡斐身上,立即发招相救。

  突然青光一闪,王剑英疾收左掌,侧身跃开相避。原来胡斐跌倒之时,见身旁有半截剑头,正是殷仲翔那给震折的断剑,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敌人拍下来的掌心刺去。这一下章法变幻,若非王剑英躲闪得快,掌心给他刺个窟窿也不稀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个打滚,左手在地下一捞,右手用断剑割下一块衣襟,裹了折断的剑刃,笑道:“王大爷,我的手短,你的手长,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长点儿,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来好了。”

  自从“飞天狐狸”以降,胡家历传各代都智计过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过,乘机拾起断剑用作兵器,但怕对方使兵刃,抢先激他一激。王剑英何等身份,明知吃亏,哪肯跟他平手对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断剑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声,八卦掌中夹着擒拿手,径来抓他握着断剑的手腕,左掌发劲,劈向他面门。

  胡斐转动剑头,当作蛾眉刺使,一面递招,左手忽地往头顶一拉,取下毡帽,笑道:“我右手有剑头,左手有盾牌,瞧你奈何得了我?”将毡帽当作盾牌,往他左掌挡去。王剑英心道:“臭小子,这么一挡,你左腕非断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劲道,向破毡帽上直击而下。

  忽听得王剑英“啊”的一声大叫,向后跃开丈余,这一声叫喊,声音惨厉,竟似受了重伤模样。众人一齐望着他,只见他左掌心中鲜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伤。王剑英怒极,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这烂毡帽中藏着什么?”

  胡斐将毡帽戴回头上,左手中赫然握着一枝金镖,笑道:“这是你八卦门的暗器,可不是我带来的。有毒无毒,我也不知。我随手在地下捡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儿,你却定要揭穿我底儿,好吧,这一枝小小金镖我也不稀罕。”说着提起金镖,对准他胸口一扬。

  王剑英侧过身子,伸手抄出,要将金镖抄在手里。他先侧身,再伸手,那是对胡斐已存忌惮之意,怕他发镖的手法又十分怪异,一个抄接不到,不免打中了胸口。岂知他这一伸手却接了个空。胡斐手势是向前发镖,其实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劲,将金镖射向身后。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见金光一闪,镖已到面前,急忙缩头,嚓的一声,金镖从她发髻边擦过,随即跌落在地。

  商宝震只吓得心惊肉跳,扑到母亲跟前,叫道:“妈,可伤着你么?”

  自胡斐出手以来,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异想天开,叫人防不胜防,这一下花巧异常的发镖,更加眩人心目。眼见商老太在间不容发之际死里逃生,人人尽皆骇然。赵半山捻须微笑,心想这般前扬后发的镖法,自己原也擅长,倘若自己出手,就有十个商老太,也非打死不可,只是这小孩装模作样的逼真神态,却远非自己所及。

  赵半山随即想起,叫道:“王师兄,快捏住脉门,镖上有毒。”商宝震一凛,叫道:“我去取解药!”说着飞奔入内。

  王剑英掌心一受镖伤,只觉左手麻痒,听得赵半山这么一叫,右手拉断衣带,紧紧缠住左腕,脸色铁青。王剑杰手足关心,抢过来帮他缠腕。王剑英左手一甩,喝道:“走开!”王剑杰不提防给他猛力一甩,退开两步,愕然相顾,叫道:“大哥!”王剑英一副执拗的狠劲,倒与他过世的父亲相似,挥起伤掌,呼的一声,疾往胡斐头顶拍到,脚下飞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绝招,此时再不容情,决意要取这可恶的狡童性命。

  胡斐学成武艺之后,初次是与商宝震对敌,其后对战商老太和王剑杰,此时与王剑英对掌,已是第四个对手。越战得久,他心思越开朗,怯意既去,尽力弄巧以补功力之不足。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剑杰手下领教过,当时手忙脚乱,险些命丧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奥妙所在。晃眼之间,王剑英已转到自己身后,陡然想起胡家拳谱上有一门“四象步”,步法虽单纯,却似可用,不及细思,见敌人转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就在这时候,王剑英呼的一掌,已击向他后心。

  众人见胡斐背后门户洞开,全无防御,不禁为他担心,不料他轻轻巧巧地大步跨前,王剑英这一掌竟尔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动,再无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脚下绝不停留,一掌掌地连绵发出。胡斐面向厅门,见王剑英抢到右边,便向左跨了一步,他脚下跨步,正与王剑英发掌同时而作,使得这一掌又即打空。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四象步”与“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处。胡家拳谱上的“四象步”是练习拳脚器械的入门步法,并不能用以伤敌,胡斐早练得纯熟。斗到后来,他索性双手叉腰,凝神注视对手,也不理王剑英是否发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论对方如何忽前忽后,忽东忽西,他总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来来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处,而这步法又与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丝丝入扣,每一跨步,均与对手的行动若合符节,倒似与王剑英长期共习,练成了套子一般。

  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连续不断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剑英越打越焦躁,却连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赵半山看得暗自叹息:“这人徒学父艺,只知墨守成法,临敌时不能随机应变,另创新意,看来王维扬是后继无人了。”眼见他第二节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宝震取来解药,叫道:“师叔,服了药再收拾那小子。”这时王剑英的左臂已渐渐不听使唤,知毒气上行,便跃出圈子,接过解药吞服。

  赵半山道:“王师兄,我瞧……”王剑英知他定是出言劝解,待他话一出口,自己若不听从,倒显得不给他面子,当即摇了摇手,抢上前又举掌向胡斐击去。此时他步法极小,出掌也甚凝重,却是使出八卦门中最厉害的“内八卦”掌法来。先前王剑杰只虚使内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宝震无法动手。王剑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这内八卦掌法出手虽短,每一掌都极凌厉狠辣。

  胡斐硬接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见对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脚往他左脚脚背上踩落。王剑英骂道:“你作死么?”左脚一缩,右脚踏出时就错了八卦方位。王维扬教子习艺之时,规定极为严厉,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这大儿子又天性固执,临敌时脚下定须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双脚移正,胡斐又是一脚对准他脚背踩了下去。这般胡闹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为,胡斐却一味顽皮取闹,连踩几脚,王剑英心神微乱。胡斐见到有机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击去。王剑英叫声:“好!”双掌齐出,推在他掌上。

  这是硬碰硬地对掌,再无讨巧之处,胡斐全身剧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对方压力沉重无比,此时稍一退让,内脏立为对方掌力所伤,只得奋力抵挡。

  赵半山见胡斐已然输定,笑道:“孩子,你输啦,还比拼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一股内力从他身上传将过去。王剑英双臂一酸,胸口微热,忙撤掌后退。赵半山道:“王兄,你功力自比这孩子高得多,那还用比什么?”他轻拍胡斐的肩头,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再过五六年,连我也不是你敌手啦。”言下自然是说: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剑英脸上一热,自知功夫与赵半山差得太远,要待交代几句场面话,跟这孩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怔在当地,一言不发。王剑杰见兄长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没有外敷的解毒药?”商老太摇摇头。

  赵半山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小瓶,拔开瓶塞,说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药,很有点儿功效。”王剑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带解毒药则已,倘若携带,定然应验如神,他挂念兄长安危,伸出手掌。赵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许,笑道:“尽够用了。”

  这一来,王氏兄弟无论如何不能再对胡斐留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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