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下掌门人大会
2019-10-07 14:51:4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新修版  评论:0 点击:

  这时天色渐暗,府中侍仆纷纷端出点着的灯烛,照耀得大厅上一片光亮。

  人丛中一人叫道:“我来!”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人丛中挤出一个矮子来。这人不过三尺六七寸高,满脸虬髯,模样凶横。有些年轻武师见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声来。那矮子回过头来,怒目而视,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严,那些人便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门人黄希节身前,向着他从头至脚地打量。黄希节身形魁梧,坐在椅上,犹似一座铁塔,比那矮子站着还高出半个头。那矮子对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却不说话。黄希节道:“看什么?要跟我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了一声,绕到椅子背后,又去打量他后脑。黄希节恐他在身后突施暗算,跟着转过头去,那矮子却又绕到他正面,仍侧了头,瞪眼而视。那四品武官说道:“这位老师是陕西地堂拳掌门人,宗雄宗老师!”

  黄希节给他瞧得发毛,霍地站起,说道:“宗老师,在下领教领教你的地堂拳绝招。”哪知宗雄双足一登,坐进了他身旁空着的椅中。黄希节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愿跟我过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却又纵身离座,走到他跟前,将一颗冬瓜般的脑袋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只是瞧他。

  黄希节怒喝道:“你瞧什么?”宗雄道:“适才饮酒之时,你干吗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黄希节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还讨我便宜!”黄希节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说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矮小,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来混充我老子吗?”此言一出,大厅中登时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程灵素伏在桌上,笑得揉着肚子。胡斐却怕大笑之下,黏着的胡子落了下来,只得强自忍住。

  黄希节笑道:“不对!我儿子比宗老师的模样儿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发,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腹上击去。黄希节早有提防,他身材虽大,行动却颇敏捷,跃起跳在一旁。只听喀喇一响,宗雄已将一张紫植木的椅子打得碎裂。这一拳打出,大厅上笑声立止,众人见他虽模样丑陋,言语可笑,但神力惊人,倒不可小觑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脚踢出。黄希节左脚缩起,“英雄独立”,跟着还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脚”。宗雄就地滚倒,使了地堂拳出来,手足齐施,专攻对方下三路。黄希节连使“扫堂腿”、“退步跨虎势”、“跳箭步”数招,攻守兼备。但他“二郎拳”的长处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与常人搏击,给他使出“二郎担山掌”、“盖马三拳”等绝招来,凭着他拳快力沉,原不易抵挡,而他所练腿法,也是窝心腿、撩阴腿等用以踢人上盘中盘,这时遇到宗雄在地下滚来滚去,生平所练的功夫尽数变了无用武之地,不但拳头打人不着,踢腿也无用处,只是跳跃闪避。过不多时,膝弯里已给宗雄接连踢中数腿,又痛又酸之际,宗雄双腿盘绞,黄希节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纵身扑上,哪知黄希节身子跌倒,反有施展之机,右拳击出,正中对方肩头,将宗雄击出丈余。宗雄一个打滚,又攻了回来。黄希节跪在地下,瞧准来势,左掌右拳,同时击出,宗雄斜身滚开。两人着地而斗,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身上各自不断中招。但两人都皮粗肉厚,很挨得起打击,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一时竟分不出胜负,这般搏击,宗雄已占不到多大便宜,蓦地里黄希节卖个破绽,让宗雄滚过身来,拼着胸口重重挨上一拳,双手齐出,抓住他膀子,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使力收紧。宗雄伸拳猛击黄希节胁下,但黄希节好容易抓住敌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过气来,满脸涨成紫酱,击出去的拳头也渐渐无力了。

  群雄见二人蛮打烂拼,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哪还有丝毫掌门人的身份,都摇头窃笑。

  眼见宗雄渐渐不支,人丛中忽然跳出一个汉子,擂拳往黄希节背上击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两个打一个。”但那人拳头已打到了黄希节背心。黄希节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丛中又有一人跳出,长臂抡拳,没头没脑地向那汉子打去。这两人一个是宗雄的大弟子,一个是黄希节的儿子,各自出来助拳,大厅上登时变成两对儿相殴。

  旁观众人呐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场武林中掌门人的比武较艺,竟变成了耍把戏一般,庄严之意,荡然无存。

  宗雄吃了一次亏,不再侥幸求胜,严守门户,和黄希节斗了个旗鼓相当。黄希节的儿子临敌经验不足,接连给对方踢了几个筋斗。他狂怒之下,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向对手剁去。宗雄的弟子没携兵刃,抢过汤沛身旁空着的太师椅,舞动招架。

  这场比武越来越不成模样。安提督喝道:“这成什么样子?四个人通统给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兴起,全没听到他说话。

  海兰弼站起身来,喝道:“提督大人的话,你们没听到么?”黄希节的儿子挺刀向对手剁去,却剁了个空。海兰弼一伸手,抓住他胸口,顺手向外掷出,跟着回手抓住宗雄弟子,也掷入了天井。众人一呆,但见海兰弼一手一个,又已抓住宗雄和黄希节,同时掷出。四人跌成一团,头晕脑涨之下,乱扭乱打,直到几名卫士奔过去拆开,方才罢手。但四人均已目肿鼻青,兀自互相叫骂不休。

  海兰弼这一显身手,旁观群雄无不惕然心惊,均想:“这人身列四大掌门,果然有极高的武功,这么随手一抓一掷,就将宗黄二人如稻草般抛了出去。”宗雄和黄希节虽斗得狼狈,但两人确有真实本领,在江湖上也都颇有声望,实非等闲之辈。

  海兰弼掷出四人后,回归座位。汤沛赞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兰弼笑道:“可叫汤大侠见笑了,这几个家伙可实在闹得太不成话。”

  这时侍仆搬开破椅,换了一张太师椅上来,铺上缎垫。“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本来一直脸含微笑,待见海兰弼露了这手功夫,自觉难以和他并列,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那一旁“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却仍自斟自饮,醉眼模糊,对眼前之事恍若不闻不见。

  安提督说道:“福大帅请各位来此,是为较量武功,以定技艺高下,可千万别像适才这几位这般乱打一气,不免贻笑大方。”只听宗雄在廊下喝道:“什么贻笑大方?贻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们来较量较量。”安提督只作没听见,不去睬他,说道:“这里还有两个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汉上来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你这么说,是骂我不是真英雄了?难道我是狗熊?”他不理会适才曾遭海兰弼掷跌,从廊下纵了出来,向安提督奔去,突然脚步娘跄,跌了个筋斗。原来一名卫士伸足一绊,摔了他一跤。宗雄大怒,转过身来找寻暗算之人时,那卫士早已躲开。宗雄喃喃咒骂,不知是谁暗中绊他。

  这时众人都望着中间的两张太师椅,没谁再去理会宗雄。原来一张空椅上坐着一个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报称是蒙古哈赤大师,另一张空椅上却挤着坐了两人。

  这两人相貌全然一模一样,倒挂眉,斗鸡眼,一对眼珠拥挤在鼻梁之旁,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打扮没半丝分别,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容貌也没什么特异,但这双斗鸡眼却衬得形相甚是诡奇。唱名武官说道:“这两位是贵州双子门的掌门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双雄。”

  众人一听他俩的名字,登时都乐了,再瞧二人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没半分差异,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还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个叫倪大,一个倪小,那自是分了长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却又未必尽然。只见两人双手都拢在衣袖之中,好像怕冷一般。众人指指点点地议论,有的更打起赌来,有的说倪不大居长,有的说倪不小为大,但到底哪一个是倪不大,哪一个是倪不小,却又谁也弄不清楚。两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视,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张椅中,丝毫不见挤迫,想来自幼便这么坐惯了的。福康安凝目瞧着二人,脸含微笑,也大感兴味。

  众人正议论间,忽地眼前一亮,人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身穿淡黄罗衫,下身系着葱绿裙子,二十一二岁年纪,肤色白嫩,颇有风韵。唱名武官报道:“凤阳府五湖门的掌门人桑飞虹姑娘。”众武师突然见到一个美貌姑娘出场,都精神一振。

  郭玉堂对胡斐道:“五湖门的弟子都是做江湖卖解的营生,世代相传,掌门人一定是女子。便有武艺甚高、本领颇大的男弟子,也不能当掌门人。只这位桑姑娘年纪这样轻,恐怕不见得有什么真实功夫吧?”

  桑飞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双手叉腰,笑道:“请问两位倪爷,哪一位是老大?”两人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桑飞虹笑道:“便是双生兄弟,也有个早生迟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摇了摇头。桑飞虹道:“咦,这可奇啦!”指着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摇了摇头。她又指着右首那人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也摇了摇头。桑飞虹皱眉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说话不打诳语。”右首那人道:“谁打诳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飞虹道:“你二位可总是双生兄弟吧?”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这几下摇头,大厅上登时群情耸动,他二人相貌如此相似,决不能不是双生兄弟。

  桑飞虹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打诳?你们若不是双生兄弟,杀了我头也不信。那么谁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飞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还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皱眉道:“你这位姑娘缠夹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亲,问这个干吗!”桑飞虹走惯江湖,对他这句意含轻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认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们是兄弟,可不是双生兄弟。”桑飞虹伸食指点住腮边,摇头:“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谁要你相信?”

  桑飞虹甚是固执,说道:“你们是双生兄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肯认?”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缘由,跟你说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个规矩,知道了我们出身的秘密之后,须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便得向咱兄弟磕三个响头。”

  桑飞虹实在好奇心起,暗想:“他们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听听这秘密再说。”点头道:“好,你们说吧!”

  倪氏兄弟忽地站起,两人这一站,竟没分毫先后迟速之差,真如是一个人一般。桑飞虹得意洋洋地道:“这还不是双生兄弟?当真骗鬼也不相信!”只见他二人双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闪了几闪,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着又尖又长的金套。倪氏兄弟身形晃动,伸出手指,便向桑飞虹抓去。

  桑飞虹吃了一惊,急忙纵身跃开,喝道:“干什么?”

  倪不大站在东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两人手臂伸开,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长,登时将桑飞虹围在中间。

  安提督忙道:“今日会中规矩,只能单打独斗,不得倚多为胜。”

  倪不小那双斗鸡眼的两颗眼珠本来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横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儿俩是哪一门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两位是贵州双子门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开,说道:“咱双子门自来相传,所收的弟子不是双生兄弟,便是双生姊妹,跟人动手,从来就没单打独斗的。”

  安提督尚未答话,桑飞虹抢着道:“照啊,你们刚才说不是双生兄弟,这会儿自己又承认了。”倪不小道:“我们不是双生兄弟!”

  众人听了他二人反反复复的说话,都觉得这对宝贝儿兄弟有些儿痴呆。桑飞虹咯咯一笑,说道:“不跟你们歪缠啦,反正我又不配要这玉龙杯!”说着便要退开。倪不小双手一拦,说道:“你已问过我们的身世了,是受我们三掌呢,还是向咱兄弟磕三个头?”桑飞虹秀眉微蹙,说道:“你们始终说不明白,又说是兄弟,又说不是双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请大家评评这个理看。”

  倪不大道:“好,你既一定要听,便跟你说了。”倪不小道:“我们两个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两人是三胞胎中的两个。”倪不大道:“所以说虽是兄弟,却不是双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呜呼。”倪不大道:“我们二人同时生下,不分先后。”倪不小道:“双头并肩,身子相连。”倪不大道:“一位名医巧施神术,将我兄弟二人用刀剖开。”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气地说将下来,中间没分毫停顿,语气连贯,音调相同,若有人在隔壁听来,决计不信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厅上众人只听得又诧异,又好笑,均想这事虽然奇妙,却也非事理所无,不由得尽皆惊叹。

  桑飞虹笑道:“原来如此,这种天下奇闻,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碴头?”桑飞虹道:“头是不磕的。你们要打,便动手吧,我可没答允你们不还手。”

  倪不大、倪不小两兄弟互不招呼,突然金光晃动,二十根套着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飞虹身法灵便,从二十根长长的手爪之间闪避开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从未分开过一个时辰,所学武功也纯是分进合击之术,两个人和一个人绝无分别,便如是一个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单人一般。两人出手配合得丝丝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侧方包抄了过来。桑飞虹身法虽滑溜之极,但十余招内,竟还不得一招,眼见情势危急,没法长久撑持,只要稍有疏神,终须伤在他两兄弟爪下。

  厅上旁观群雄之中,许多人忍不住呼喝:“两个打一个,算是英雄呢还是狗熊?”“两个大男人合斗一个年轻姑娘,可真是要脸得紧!”“人家姑娘是空手,这两位爷们手指上可带着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说不定人家大姑娘对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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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嘈闹间,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时“咦”的一声呼叫,并肩跃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脸上充满惊喜的神色。众人一齐顺着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见福康安笑吟吟地坐在椅中,一手拉着一个孩儿,低声跟两人说话。这两个孩儿生得玉雪可爱,相貌全然相同,显然也是一对双生兄弟,但与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衬托得加倍分明。众人看了,又都乐了。

  胡斐和程灵素却同时心头大震,这两个孩儿正是马春花的儿子,不知如何又给福康安夺了回来?胡程二人跟着便想:“孩儿既给他夺回,那么我们的行藏也早便给他识破了。”程灵素向胡斐使个眼色,示意须当及早溜走。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对方若已识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时已走不脱了。只能随机应变,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细打量那两个孩儿,如痴如狂,直似神不守舍。桑飞虹笑道:“这两个孩儿很好,你们可要收他们做弟子么?”这两句话,正说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

  武林之中,徒固择师,师亦择徒。要遇上一位武学深湛的明师固是不易,但要收一个聪明颖悟、勤勉好学的徒弟,也非有极好的机缘不可。“双子门”的技艺武功必须两人同练同使,虽然可收两个年龄身材、性情资质都差不多的徒儿共学,但总是以双生兄弟最为佳妙。因双生兄弟往往神智身体一模一样,同时心意隐隐相通,临敌之时,自然而然能发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双子门”的武师要收一对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难上百倍。这时倪氏兄弟见到福康安这对双生儿子,看来资质根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当真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又欢喜,又难过。

  福康安笑嘻嘻地低声道:“看这两位师父,他们也是双生的同胞兄弟。他两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们猜,这二人之中,哪一位是哥哥?”原来福康安夺回这对孩子后,心下甚喜,忽然见到倪氏兄弟的模样,忍不住便叫了孩子俩出来瞧瞧。

  两个孩儿凝视着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双生兄弟,另具一种旁人所无的特异感觉,本来极易分辨倪氏兄弟谁大谁小,但这二人同时出世,连体而分,两个孩儿却也无法辨别。群雄瞧瞧大的一对,又瞧瞧小的一对,都笑嘻嘻地低声谈论。

  突然之间,倪氏兄弟大喝一声,猛地里分从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来。福康安大吃一惊,尚未想到闪避,站在身旁的两名卫士早扑了上去迎敌。哪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极为怪异,奔到中途,本在左首的倪不大转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转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间便将两名卫士抛在身后。他二人袭击福康安只是虚招,一人伸出左脚,一人伸出右脚,双足齐飞,砰的一响,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脚上,座椅向后仰跌,福康安便摔了出去。众卫士惊叱之下,有的抢上拦截,有的奔过来挡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过去相扶。倪氏兄弟却一手一个,已将两个孩子挟在胁下,返身跃出。

  大厅上登时大乱,只听得砰砰评砰,啊哟啊哟数声,四名抢过来拦截的卫士已给倪氏兄弟踢翻。眼见他二人挟着一对孩儿正要奔到厅口,忽然间人影晃动,两个人快步抢到,伸手袭向二人后心。

  这二人所出招数迥不相同。海兰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后颈,又快又准,汤沛却是向倪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绵掌。这两招刚柔有别,却均是十分厉害的招数,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两声,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脚下一个踉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两人同时放下了手中孩儿。

  便这么缓得一缓,王剑英和周铁鹪双双抢到,抱起孩儿。王周二人的武功远在倪氏兄弟之上,这对孩儿一人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没法抢去了。

  福康安惊魂略定,怒喝:“大胆狂徒,抓下了。”海兰弼和汤沛同时抢上两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锁骨法,分别将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适才跟他们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内伤,此时已无法抗拒。

  海汤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转身,忽见檐头人影一晃,飘下两个人来。大厅中蜡烛点得明晃晃的,无异白昼,但众人一见这两人,无不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宛似黑夜独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这二人身材极瘦极高,双眉斜斜垂下,脸颊又瘦又长,正似传说中勾魂拘魄的无常鬼一般,说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竟然又出现了一对双生兄弟。

  他二人出手极快,一个挥掌击向海兰弼,另一个击向汤沛。海汤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听得波波两声轻响过去,海兰弼全身骨节格格乱响,汤沛却晃了几晃。

  群雄正自万分错愕,一直稳坐太师椅中的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猛地跃起,尖声惊叫:“黑无常,白无常!”

  那双瘦子手掌和海汤二人相接,目光如电,射到文醉翁脸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文醉翁登时全身颤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那双瘦子猛地里掌力急吐,海汤二人各退一步,这对瘦子已抢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说道:“这二人跟咱兄弟无亲无故,瞧在大家都是双生兄弟份上,救了他们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团团一拱手,朗声道:“红花会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众位英雄问好!”

  海兰弼和汤沛跟二人对了一掌,均感胸口气血翻涌,暗自骇异,微一调息,正欲上前再战,忽听到“常赫志、常伯志”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声,停了脚步。

  常氏兄弟头一点,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听得“啊哟!”“哼!”“哎!”之声,一路响将过去,渐去渐远,终于隐没无声,那自是守在屋顶的众卫士一路上给他兄弟驱退,或摔下屋来。

  海兰弼和汤沛都觉手掌上有麻辣之感,提起看时,忍不住又都“啊”的一声,低低惊呼。原来两人手掌均已紫黑,这才想起西川双侠“黑无常、白无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驰名,知闻已久,今日一会,果然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开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用意之一,本是在对付红花会群雄,岂知众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来倏去,如入无人之境。他极是恼怒,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向居中的几只太师椅一瞥去,只见少林寺大智禅师垂眉低目,不改平时神态;武当派无青子脸带惶惑,似有惧色。那文醉翁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双目向前瞪视,常氏兄弟早已去远,他兀自吓得魂不附体,却已不再发抖。

  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听到“红花会”三字,心已是怦怦而跳,待见常氏兄弟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将满厅武师视如无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有一句话:“这才是英雄豪杰!”

  桑飞虹一直在旁瞧着热闹,见到这当口文醉翁还吓成这般模样,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对无常鬼早去啦!”哪知她这么一推,文醉翁应手而倒,再不起来。桑飞虹大惊,俯身看时,但见他满脸青紫之色,已胆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这人吓死啦!”

  大厅上群雄一阵骚动,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师椅中自斟自饮,将谁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瞪了他一眼,便活生生地将他吓死。

  郭玉堂叹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问道:“郭前辈,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摇头道:“岂单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俱在,那也难以讳言。我早料到他决不得善终,只是竟会给黑白无常一下子吓死,可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寻他多时,今日冤家狭路,却在这里撞见。”郭玉堂道:“这姓文的以前一定曾给常氏兄弟逮住过,说不定还发下过什么重誓。”那人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这叫做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他只消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龙御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双侠也不会见到他啊。”

×      ×      ×

  说话之际,人丛中走出一个老者来,腰间插着一根黑黝黝的大烟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丧鼠辈之手,

  胡斐听得他骂“西川双侠”为鼠辈,心下大怒,低声道:“郭前辈,这老儿是谁?”郭玉堂道:“这是凉州府玄指门掌门人,叫做上官铁生,自己封了个外号,叫什么‘烟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气,自称烟酒二仙!”胡斐见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满是烟油,腰间的烟筒甚是奇特,装烟的窝儿几乎有拳头大小,想是他烟瘾奇重,哼了一声道:“这种烟鬼,还称得上是个‘仙’字?”

  上官铁生抱着文醉翁的尸身干号了几声,站起身来,瞪着桑飞虹怒道:“你干吗毛手毛脚,将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飞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吓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铁生道:“嘿嘿,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吓死?定是你暗下阴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他见文醉翁一吓而死,江湖上传扬开来,声名不好,醉八仙这一门,只怕从此再无抬头之日。但武林人物为人害死,便事属寻常,不至于声名有碍,因此硬栽是桑飞虹暗下毒手。桑飞虹年岁尚轻,不懂对方嫁祸于己的用意,惊怒之下,辩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何必害他?这里千百对眼睛都瞧见了,他明明是吓死的。”

  坐在太师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师一直愣头愣脑地默不作声,这时突然插口:“这位姑娘没下毒手,我瞧得清清楚楚。那两个恶鬼一来,这位文爷便吓死了。我听得他叫道:‘黑无常、白无常!’”他声音宏大,说到“黑无常、白无常”这六字时,学着文醉翁的语调,更十分古怪。众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

  哈赤却不知众人因何而笑,大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这两个无常鬼生得这般丑恶,怪模怪样的,吓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别错怪了这位姑娘。”

  桑飞虹道:“是吧?这位大师也这么说。他是自己吓死的,关我什么事了?”

  上官铁生从腰间拔出旱烟筒,装上一大袋烟丝,打火点着了,吸了两口,徒然间一股白烟迎面向她喷去,喝道:“贱婢,你明明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赖?”

  桑飞虹见白烟喷到,急忙闪避,但为时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烟进去,头脑中微微发晕,听他出口伤人,再也忍耐不住,回骂道:“老鬼缠夹不清,你硬要说是我杀的,胡乱赖人,不讲道理!”左掌虚拍,右足便往他腰间里踢去。

  哈赤和尚大声道:“老头儿,你别冤枉好人,我亲眼目睹,这文爷明明是给那两个恶鬼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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