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天作之合
2019-09-29 22:29:06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一冲,脚下几个跄踉,只放开脚步,随她狂奔,初时气喘吁吁得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阵,内力调匀,脚下越来越是轻松,竟是半点力气也不费似的。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见眼前水光浮动,已是到了河边,丁珰拉着他手,轻轻一纵,跃到了河边一艘小船头。
  石破天还不会运内力化为轻功,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船头,船旁登时水花四溅。
  丁珰“啊”的一声叫,笑道:“瞧你的,想把船儿踹个大洞么?”提起船头竹篙,轻轻一点,便将小船荡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一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珰的竹篙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小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夜深人静,鼻中幽幽闻到淡淡香气,是岸上的花香?还是丁珰身上的芬芳?
  那小船在河中行得好快,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小港,来到一座石桥之下,丁珰便将小船的缆索系在桥旁的杨柳枝上。这一带的杨柳茂密之极,将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月亮从柳枝的缝隙中透进小许,那小船停在桥下,真像是一间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赞道:“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这里有一艘船停着。”
  丁珰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赞好?”钻入船舱之中,取出一张禅席,放在船头,又取两副杯筷,一把酒壶,笑道:“请坐,喝酒吧!”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见她在杯中斟了酒,闻到一阵酒香,他不止一次曾听母亲说到喝酒,但“酒”是什么东西,却从来没试过。谢烟客也是个滴酒不饮之人,因此在摩天崖上,他从未饮过酒浆,这时取了丁珰所斟的那杯酒来,月光下见黄澄澄、红艳艳地,一口饮下,但觉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中有辛辣、有些苦涩。他皱了皱眉头,丁珰笑道:“这是绍兴二十年的女儿红,味道可还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听得头顶一苍老的声音说道:“绍兴二十年的女儿红,味儿岂还有不好的?” 
  拍的一声,丁珰手中的酒杯掉在船板,酒水溅得满裙都是,那酒杯骨溜溜的滚开,又是冬的一响,掉入河中。只见丁珰花容失色,全身发颤,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声道:“是我爷爷来啦!”
  头顶那苍老的声音道:“不错,是你爷爷来啦。死丫头,你私会情郎,也就罢了。怎么将我辛辛苦苦弄来的二十年的女贞陈绍,也偷出来给情郎喝?”
  丁珰强作笑容道:“他……他不是什么情郎,只不过是个……是个寻常朋友。”
  那老者怒道:“呸,寻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这么好?连爷爷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贼,你给我滚出来,让老头儿瞧瞧,我孙女儿的情郎是怎么一个丑小怪。”
  石破天抬头向声音来处一瞧,只见一只脚在头顶,晃啊晃的,显然那老者是坐在桥上,双脚从杨枝中穿下,只须再垂下尺许,便踏到了石破天头上。那一只脚上穿的是白布袜子,绣着寿字的双棵紫缎鞋子。鞋袜都是十分干净。
  丁珰右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口中说道:“爷爷,这个朋友又蠢又丑,爷爷见了包不喜欢。 我偷的酒,又不特地给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爱喝酒,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陪陪。”
  石破天觉得他在自己掌心中一笔一划的写了“千万别说是石帮主”八个字,耳中听到诋毁的言语,说什么“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心中有气,将她的手一摔,便摔开了。
  丁珰一伸手,又抓住了他手掌,写道:“有性命之忧,一定要听话”,随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几下,像是示意亲热,又像是密密叮嘱。
  石破天不明所以,只听头顶的老者又道:“两个小家伙,都给我滚上来。阿珰,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丁珰颤声道:“好像……好像只杀了一个。”
  石破天心想:“我撞来撞去这些人,怎么口口声声总是将‘杀人’两字挂在嘴边?”又想:“丁姑娘叫我千万不可自认是石帮主,我本来就不是石帮主,又何必冒充于他?”
  只听得头顶桥上那老者说道:“好啊,今天我还只杀了一个人,那么还可再杀两人。再杀两个人来下酒,倒也不错。”
  石破天心想:“杀人下酒,天下那有这等事?”突觉丁珰握着自己的手一松,眼前一花,船头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坐在丁珰和石破天之间,硬生生挤在中间,却又不将二人向旁挪开数尺,向他瞧去,只见这人须发皓然,眉花眼笑,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公公,但与他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的机伶伶打个冷战,原来这人眼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邪恶之意,叫人一见,浑身感到一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头拍了一拍,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爷爷的二十年女贞陈绍!”
  他只这么轻轻一拍,石破天肩头的骨骼登时格格的响了好一阵,便似尽数碎裂一般。
  丁珰大惊,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爷爷,你……你别伤他。”
  那老人这么随手一拍,其实手掌已用上了七成力道,本拟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骨骼尽数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了全身,还将自己的手掌向上一震,若不是那老人赶紧加催内力,自己手掌便会向上弹起,当场便要出丑。
  那老人心中的惊讶,实不在丁珰之下,又是嘻嘻一笑,道:“好,好,好,小子,有资格喝我的好酒。阿珰,斟几杯酒上来,是爷爷请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珰大喜,素知爷爷目中无人,对一般武林高手都是殊少许可,居然一见石破天便请他喝酒,自是心中大慰。她对石破天情意缠绵,原认定他是最好的少年英雄,爷爷赏识于他,在她心中固是丝毫不奇,只是听爷爷刚才的口气,还是出手便杀人之意,怎么一见面便转了口气,可见石郎英俊潇洒,连爷爷也为之倾倒。她一厢情愿,全不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实是身遭大难,她爷爷所以改态,全是察觉了石破天内力惊人之故,他于石破天的什么“英俊潇洒”,那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何况石破天相貌虽然不丑,“潇洒”二字,可说跟他沾不上半点边儿。当下丁珰喜孜孜的走进船舱,又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爷爷,再给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这娃娃既然给我阿珰瞧上了,定然有点来历。你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道:“我……我……我……”这时他已知“狗杂种”三字乃是骂人的言语,对熟人说不妨,跟陌生人说起来却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他更无旁的名字,因此连说三个“我”字,竟是没说出口。
  那老人怫然不悦,道:“你不敢跟爷爷说么?”
  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大好听而已。我名叫狗杂种。”
  那老人一怔,突然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飞动,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杂种!”
  石破天应道:“嗯,爷爷叫我什么事?”
  丁珰启齿微笑,瞧瞧爷爷,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转,妩媚不胜。
  丁珰所以心中喜欢,因为听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爷爷为“爷爷”,那是承认和她再也不分彼此。
  那老人连呼:“好,好!”因为一叫“狗杂种”,石破天便即答应,这样一个身负绝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帖帖,不敢有丝毫倔强,自是令他大为得意。
  其实石破天一来真的名叫狗杂种,二来听得别人叫什么,他便也叫什么,这中间的亲疏差别,他是全然不知。丁珰祖孙二人的一番高兴,实则是毫于来由。
  那老人道:“阿珰,爷爷的名字,你早已跟你的情郎说了吧?”
  丁珰摇摇头,神态甚是忸怩,道:“我没说过。”
  那老人脸色一沉,道:“你对他是真好还是假好,为什么连自己的身分来历也不跟他说?倘若是假好吧,为什么偷了爷爷二十年陈绍给他喝不算,接连几天晚上,将爷爷留作救命之用,‘玄冰碧火酒’,拿去灌在这小子的口里?”
  他越说语气越是严峻,后来已是声色俱厉,那“玄冰碧火酒”五字,更是一字一顿,同时眼中邪气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心中也是栗栗危惧。
  丁珰身子一侧,滚在那老人的怀里,求道:“爷爷,你什么都知道了,饶了阿珰吧。”
  那老人冷笑道:“饶了阿珰?你说倒容易。你可知这‘玄冰碧火酒’效用神妙,给你糟踏之后,再也不能再得了。”
  丁珰道:“爷爷饶了阿珰,阿珰化尽力气,也去给爷爷重行配制。”
  那老人道:“说来倒是稀松平常,若是这么说配制便配制,爷爷也不放在心上了。”
  丁珰道:“阿珰见他一会儿全身火烫,一会儿冷得发颤,想起爷爷的神酒兼具阴阳调合之长,才偷来给他喝了些,果然有些效验,这样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喝光了,爷爷将配制的法门说给阿珰听,我偷也好,抢也好,一定去给爷爷再配一瓶。”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答,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体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珰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之极的什么“玄冰碧火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已得能痊愈,看来多半还是她偷酒之功,原来她于自己有救命的大恩,耳听得那老人逼迫甚紧,便道:“爷爷,这酒既是我喝的,爷爷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讨还。我去想法子弄来还你,若是弄不到,只好听凭你处置了。”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这么说,倒还有点意思。阿珰,你为什么不将自己的身分说给他听。”
  丁珰脸现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没问我,我也没说,爷爷不必疑心,这中间并无他意。”
  那老人道:“没有他意吗?我看却不见得。小丫头的心事,爷爷岂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爱上了他,只盼这小子娶你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啊,哼哼,非将这小子吓得魂飞魄散不可,所以你只要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哼,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人这番话,确是猜中了丁珰的心事,但若是直承其事,爷爷必定大怒。他明明的无恶不作,江湖上闻名丧胆,个个敬而远之,不愿跟他作什么交道,他却偏偏要人家对他亲热,只要对方稍现畏惧或是厌恶,便立下杀手。
  丁珰登时好生为难,心想自己肚子里的事,爷爷早已一明二白,若是说谎,只有更惹他的恼怒,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爷爷姓字说了出来,真将石郎吓得从此不敢与自己见面,那又怎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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