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洞房之夕
2019-09-29 22:30:5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厅上。只见厅上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珮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紫衫的女子。瞧这身形正是丁珰。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耀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糊涂,又是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了丁珰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道:“跪下叩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
  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头。
  扶着丁珰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珰转过身来,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珰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珰侧身向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不怪,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
  丁珰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那有……那有闹着玩的?”
  石破天道:“今日你认错了人,我可不管。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粲然。丁珰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反悔,只要你待我好,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狗杂种,阿珰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那男子赞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螽斯绵绵,五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中年妇人手持双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扶着丁珰,那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扶着石破天和丁珰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珰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见丁珰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珰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吧!”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向她呆凝视,说道:“你……你真是好看。”
  丁珰微微一笑,左颊上现出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石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珰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声。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是长乐帮的人。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吵醒了我的孙女婿、孙女儿。”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甚有涵养,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咱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咱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什么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听丁不三骂他们帮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他素知这位帮主行止不端,到处拈花惹草,在女子家中留宿,原是常事,但这时听说竟是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以下暗暗担忧,寻思:“此事必有后患,咱们可不能再树丁氏兄弟这等大敌。”
  当即说道:“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至于咱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寒热交困之时,贝海石日夜探视,十分关心,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
  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不是你们的什么帮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帮主,却没找着。”
  贝海石脸上闪过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话。”
  石破天道:“你要我出来?”
  贝海石道:“正是!”
  丁珰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
  石破天道:“我跟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
  纵身从窗子中跳出去,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身后屋瓦上还站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那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跟我孙女婿说,我听听成不成?”
  贝海石道:“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知不预听旁人隐私,乃是江湖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素闻此人行事十分古怪,果然是名不虚传。”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说,我想在旁听听。”
  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什么紧?”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孩子,孝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这里罗唆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点了点头,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是一个雪山派,而他在雪山派中熟识的又只花万紫一人,所以冲口而出便提及她的名字。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他说到这个“白”字顿了一顿,凝神看石破天的脸色。
  这时月光正射在石破天脸上,贝海石见他听到“气寒西北白”这五个字时,脸上绝无半点异状,心中登时大定:“帮主神色自若,倘不是他镇定功夫高人一等,即便是对方所指全属子虚乌有。”
  当下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就算白自在这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什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张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有些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些微末武功,何足挂齿?咱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的欺压。只是咱们和雪山派素无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也等不得,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因此上要向帮主讨一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雪山派为了这件事生气了?”
  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他说帮主一直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闯总舵之罪,可说很给雪山派面子了。瞧了‘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间另有别情。”
  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
  贝海石道:“那是全凭帮主号令了。帮主说‘文对’,咱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一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那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也是行的。”
  石破天和丁珰同处一室,心下正是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真的石帮主,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们如有什么误会,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青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妇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所以江湖上多不知晓。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而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咱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发生枝节。“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咱们了结了此事之,再造拜访如何?”
  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自劝得他打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长乐帮这件事,我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珰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出是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一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什么“连头发也没有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又想今宵洞房花烛,石破天居然要赶回去和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一纵身飘入院子中,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正事。这样吧,咱们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是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珰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总舵。
  贝海石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杀伤雪山派的来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坏人么?”
  贝海石听他这般说,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想:“你怎么忽然说起这种假仁假义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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