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抢夺铜牌
2019-09-29 23:47:44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两人身不离座,霎时间已交手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使的俱是本门擒拿手法,虽无伤害对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许方圆的范围之中,全力以搏。
  两人当年同窗时曾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直未见对方出手。
  此刻突然交手,心下都是暗暗喝采。其余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二人较艺。
  这些人都是本门高手,均知石清夫妇近十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眼见她和冲虚不动声色的抢夺铜牌,将本门武功的精华所在,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叹。只是谁也不知就在各人头顶,另外又有一对眼睛瞧着二人夺牌。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斗得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之中抓着两块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无法勾、拿、弹、抓,本门的擒法绝技便打了个大大的折扣。又拆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夫人左臂一压,右手五指已碰到了铜牌之上。石夫人闵柔心知这一下非给他抓到不可,两人各运内力抢夺,一来观之不雅,二来自己究是女流,内力恐不及冲虚浑厚,当下一松手,任由两块铜牌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两股劲风扑面而至,正是天虚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虽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若不抵挡,必受重伤,那时纵然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照虚道人已伸手将铜牌取过。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夫妇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罢手。冲虚和照虚躬身稽首,说道:“师弟、师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妇忙也站起还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兄何出此言,却是小弟夫妇鲁莽了。掌门师兄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倍,此行虽然凶险,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无望。”适才和天虚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自己深厚得多,一番雄心,不由得消了大半。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上清观虽是道院,却不戒酒,天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重大干系,只是念着石夫人对自己的好处,寻思:“这位道士把铜牌抢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只见石清站起身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平安而归。小弟的一个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去搭救,无法多待和众位师兄师弟叙旧。这就告辞。”
  群道听了石清之言,都是心中一凛。天虚道:“听说贤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门下学艺,以贤夫妇的威名,雪山派的声势,竟有大胆妄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也是小弟无德,失于管教,犬子不肖之所行,须怪不得旁人。”须知石清是非分明,虽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被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仍知祸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怨恨。
  冲虚道人最是热心,朗声说道:“师弟师妹,对头掳你爱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是多大的来头,愚兄纵然不济,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手,却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情深。难道咱们这些牛鼻子老道,都是毫无心肝之人吗?”他想对头不怕石清夫妇,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十分厉害的人物,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一来不愿自扬家丑,二来更不愿上清观大难临头之际,又去另树强敌,和雪山派结怨成仇,说道:“各位一片盛情,小弟夫妇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得明白,待有头绪之后,倘若小弟夫妇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手。”
  冲虚道:“这就是了。贤弟那时也不须亲至,只教送一个讯号来,上清观自当倾巢而出。”石清夫妇拱手道谢,心下却不免黯自神伤:“雪山派纵然是将我们孩儿千刀万剐的凌迟处死,我夫妇也只有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一名救兵。”当下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一干道人,都送出厅去。
  石破天见众人走远,当即从厅中跃了出来,翻身上屋,跳到墙外,寻思:“石庄主、石夫人说他们的儿子被人掳了去,却不知是谁下的手。
  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要,石夫人待我甚好,我倒要助她找寻儿子。若能将她儿子救了回来,她必定十分喜欢。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眼见东北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在送石清夫妇出观。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妇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明了石清夫妇的去路,一跃下树,便从山坡旁追将上去。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原来石破天躲在匾中之时,屏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息,厅堂中众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跑,上清观群道是何等样人,立时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夫妇上马行远,当即分头兜截过来。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觉剑气森森,两名道人挺剑挡在面前,星月微光在剑刃上反映出来,朦朦胧胧,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虚。他心中一喜,问道:“是照虚道人吗?”照虚一怔,心想原来来人认得自己,道:“正是,阁下是谁?”
  石破天右手一伸道:“把铜牌给我。”
  照虚大怒,喝道:“给你这个。”一剑便向他腿上刺去。
  上清观戒律精严,不得滥杀无辜,这时未明对方来历,虽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铜牌,犯了大忌,但他这一剑仍是未向他要害刺去。
  石破天斜身避开,右手去抓他肩头,照虚见他身手敏捷,长剑圈转,指向他的右肩。
  石破天低头从剑下钻过,生怕他剑锋削到自己脑袋,右手自然而然运气向上一托。照虚只觉一股腥气刺鼻,头脑一阵眩晕,登时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际,第二名道人的长剑已是一剑从后心刺到。石破天知道自己手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杀人,再也不敢出掌还击,急忙向前一纵,嗤的一声响,背后长袍上已被剑尖划破了一道口子,连皮肉也被划破了少许。
  那道人武功虽不及照虚,但见照虚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长剑刷刷刷的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斜身逃开,百忙中拾起照虚抛下的长剑,眼见对方每一招都是刺向自己的要害,当下以剑作刀,使动金乌刀法,当的一声,将来剑架开。他手上内力奇劲,这道人手中长剑把捏不住,脱手飞出。
  但他上清观武功不单以剑法取胜,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绝,这道人兵刃脱手,竟是丝毫不惧,猱身而上,直扑进石破天的怀中,双手成爪,抓向他胸口和小腹的要穴。要知他手中无剑而敌人有剑,那就利于近身肉搏,令敌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将那道人推开,但这时他内力已生,剧毒已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应手倒地,缩成一团。
  石破天连连顿足,叫道:“唉!我实是不想害你!”耳听得四下里都是呼啸之声,群道渐渐逼近,忙到照虚身上一摸,果然那两块铜牌尚在怀中。他伸手取过,放入衣袋里,拔步向石清夫妇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气直追出十余里,始终没听见马蹄之声,寻思:“这两匹马跑得如此之快,难道再也追他们不上?又莫非我走错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顺着这条大道走?”又奔行数里,猛听得一声马嘶,石破天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妇的坐骑。
  石破天大喜,从袋中取出铜牌,拿在手里,正待张口叫唤,忽听得石清的声音在远处说道:“柔妹,这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咱们,不怀好意,便将他打发了吧。”
  石破天吃了一惊:“他们不喜欢我跟来?”虽听到石清说话之声,但不见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动手,若是被迫还招,一个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缩身在长草中一伏,想定若见闵柔赶来,将铜牌向她一掷,转身便逃。
  只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疾从左侧大槐树后飞出,手挺长剑,剑尖指着草丛,喝道:“少年,你跟着咱们干什么?快给我出来。”
  正是闵柔。石破天一个“我”字刚到口边,忽听得草丛中嗤嗤嗤三声连响,有人向闵柔发射暗器。闵柔长剑颤处,刚将暗器拍落,草丛中便跃出一条青衣汉子,手持单刀,向闵柔砍了过去。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这草丛中居然伏得有人。
  但见这汉子身手甚是捷矫,将一柄单刀舞得呼呼风响。闵柔随手招架,一时并不还击。石清也从槐树后走了出来,长剑悬在腰间,负手旁观,看了几招,说道:“兀那汉子,你是泰山卢十八的门下,是不是?”
  那人喝道:“是便怎样?”手中单刀,丝毫不缓。
  石清笑道:“卢十八跟咱们虽无交情,也没梁子,你跟了咱们夫妇六七里路,是何用意?”
  那汉子道:“没空跟你说……”原来闵柔虽是轻描淡写的出招,但已迫得那汉子手忙脚乱。
  石清笑道:“卢十八的刀法比咱们高明,你却还没学到师父的三成,这就撤刀站住吧!”石清此言一出,闵柔长剑应声刺中他的手腕,一飘身转到他的背后,倒转剑柄一撞,已封住了他的穴道。
  当的一声响,那汉子手中单刀跟着落下,只是他后心大穴被封,却是动弹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贵姓?”那汉子甚是倔强,跃然受制于人,却是毫不畏怯,恶狠狠的道:“你要杀便杀,多问作甚?”
  石清笑道:“朋友不说,那也不要紧。你加盟了那一家帮会,你师父只怕不知道吧?”
  那汉子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心想:“你怎么知道?”
  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师卢十八师傅素无嫌隙,他就是真要派人跟踪我夫妇,嘿嘿,不瞒老兄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我们,决不会派你老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着实不配,你师父不会不知。那汉子一张脸涨成了紫酱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夫妇二人行事光明磊落,什么事都不怕人知,你若要知我二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们适才是从上清观来,探访了观主天虚道长。你回去问你师父,便知石清、闵柔少年时曾在上清观学艺,天虚道长是我们师哥。现下我们是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访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没什么再要问的,这就请吧!”那汉子只觉四肢麻痹已失,显是石清随手这么两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道:“石庄主仁义待人,名不虚传,晚辈冒犯了。”
  石清道:“好说!”那汉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单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说道:“得罪!”转身便走。石夫人裣衽还礼。
  那汉子走出数步,石清忽道:“朋友,贵帮主可曾找到了吗?”那汉子大吃一惊,转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轻轻一叹,道:“我不知道。没有讯息,是不是?”那汉子摇了摇头道:“没有讯息。”石清道:“我们夫妇,也想找他。”三个人相对半晌,那汉子这才转身又行。
  待那汉子走远,闵柔道:“师哥,他是长乐帮的?”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刚才转身走去时,扬起袍襟,依稀见到袍角上绣有一朵黄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随口一问,居然不错。他……他跟踪我们,原来是为了……为了玉儿,早知如此,那也不用难为他了。”闵柔道:“他们……他们帮中对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为白万剑擒去,长乐帮定然四出派人兜截。他们人多势大,耳目众多,想不到仍是音讯全无。”
  闵柔凄然道:“你怎知仍是……仍是音讯全无?”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树之下,温言说道:“柔妹,他们若是得知了玉儿的讯息,不会这等派人到处跟踪江湖人物。刚才这个卢十八的弟子无缘无故的钉着咱们,除了打探他们帮主下落,不会更有别情。”
  石清夫妇所坐之处,和石破天藏身的草丛相距不过两丈。石清说话虽轻,石破天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以石清夫妇的武功修为,石破天从远处奔来之时,便当发觉,只是当时二人全神注意了一直跟踪在后的那个使刀汉子,石破天又是内功极高,脚步着地无声,是以二人打发了那汉子之后,没想到草丛中竟是另行有人。石破天听着二人的言语,什么长乐帮的帮主,什么被白万剑擒去,说的似乎是自己,但“玉儿”什么的,却又不是自己。他本来对自己的身世存着满腹疑团,这时躲在草中,倘若突然现身又是十分尴尬,索性便听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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