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舐犊之情
2019-09-29 23:51:0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上清观群道又是人人变色,石清听他兀自狂气逼人,讨那嘴头上的便宜,心下也自生气,喝道:“你这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适才冲虚师伯手下留情,才没将你杀死,你难道不知么?”
  石破天道:“我……我……”
  冲虚刚才向石破天连刺三剑,见他闪避之际,似乎并未明白本门剑法的精要所在,而内力却又如此强劲,以武功而论,颇不像是石清夫妇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当石破天举掌察看之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窦丛生,喝问:“小子,你是谁的徒弟,居然学得这般贫嘴贫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
  冲虚一怔,心想:“什么金乌派,银乌派?武林中可没这个门派,这小子多半又在胡说八道。”
  便道:“我还道阁下是石师弟的高足呢。原来不是自己人,那便无碍了。”向站在身旁的两名师弟使个眼色。
  两名道人会意,倒转长剑,各使一招“朝拜金顶”,一个对着石清,一个对着闵柔。
  那“朝拜金顶”乃是上清观剑法中礼敬对方的一招,通常是和尊长或是武林名宿动手时所用,这一招剑尖向地,左手剑诀搭在剑柄之上,纯是守势,看似行礼,却已将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严密,敌未动,己不动,敌如抢攻,立遇反击。
  石清夫妇如何不明两道的用意,那是监视住了自己,若再出剑回护儿子,这二道手中的长剑立时便弹起应战,但只要自己不出招,这二道却永远不会有敌对的举动,那是不伤同门义气之意。
  闵柔向身前的师兄灵虚瞧了一眼,心想:“当年在上清观学艺之时,灵虚师兄笨手笨脚,剑术远不如自己,但瞧他这一招‘朝拜金顶’似拙实稳,已非吴下阿蒙,真要动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间能将他打败。”
  心念略转之间,只见冲虚手中长剑连续抖动,已将儿子圈住,听他喝道:“你再不还手,我将你这金乌派的恶徒立毙于当场。”他叫明“金乌派”,显是要石清夫妇事后无法为此翻脸。
  石清当机立断,知道儿子再不还手,冲虚真的会将他刺得重伤,但若还手相斗,冲虚既知自己夫妇有回护之意,下手决不会过分,只是点到为止,杀杀他的狂气,于少年人反有益处,当即叫道:“孩子,师伯要点拨你功夫,于你大有好处。师伯决计不会伤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见前后左右都是冲虚长剑的剑光,脸上寒气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
  石破天被冲虚连刺中三剑,知他剑法十分厉害,听石清命他取兵刃还手,心头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药便不会害死了他。”一瞥眼,见到地下一柄单刀,正是那个卢十八的弟子所遗,忙叫道:“好,好!我还手就是,你……你可别用剑刺我。等我拾起地下这柄刀再说。你如乘机在我背上刺上一剑,那可不成,你不许赖皮。”
  冲虚见他说得气急败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呸”的一声,退开了两步,跟着噗的一响,将长剑插在地上,说道:“你当我冲虚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偷袭你这小子?”
  双手插在腰间,等他拾刀,心想:“这小子原来使刀,那么绝非石师弟夫妇的弟子了。只不知石师弟如何又叫他称我师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单刀,突然心念一动:“酣斗之际,说不定我一个不小心,又出掌打他,岂不是又打死人,还是把左手绑在身上,那就太平无事。”当下又站直身子,向冲虚道:“对不起,请你等一等。”
  随即解开腰带,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带连袖带臂,都缚在身上,各人眼睁睁的瞧着他,均不知他古古怪怪的玩什么花样。
  石破天收紧腰带,牢牢打了个结,这才俯身抓起单刀,说道:“好了,咱们比吧,那就不会打死你了。”
  这一下冲虚险些给他气得当场晕去,眼见他缚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对自己的藐视实已达于极点。上清观群道固是齐声喝骂。
  石清和闵柔也都斥道:“孩子无礼,快解开腰带!”
  石破天微一迟疑,冲虚刷的一剑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举刀一挡,冲虚知他内力强劲,不愿他的单刀和自己长剑相交,立即变招,刷刷刷六七剑,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脚乱,别说招架连对方剑势来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单刀乱劈乱砍,丝毫不成章法。
  幸好冲虚领略过他厉害的内力,虽见他刀法中破绽百出,但当他一刀砍来之时,却也不得不回剑以避,生怕长剑给他砸飞,那就颜面扫地了。
  石破天乱劈了一阵,见冲虚反而退后,定一定神,记起了那日在紫烟岛上用破柴刀所创的刀,心想:“我便用这刀法试试看,有何不可?”
  只是当日所使,乃是左手使剑,右手使刀,此刻已将左手缚住了,只余右手使刀,自无双手并用的锋锐,但仍是怪招百出。
  本来石破天自创这套功夫,法度不严,破绽甚多,然而一运以当世无可比并的强劲内力,三分刀法加上十分内力,竟有了七八分的威力。
  只使上余招后,群道和石清夫妇都是暗暗讶异,冲虚更是又惊又怒,又加上三分胆怯。
  他虽临敌的经历不富,但武林中各大门派的刀法大一致均了然于胸,眼见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杂乱,大违武学的根本道理,本当一击即溃,偏偏自己连遇险着,实在是不通情达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冲虚焦躁起来,呼的一剑,进中宫抢攻,恰在此时,石破天一刀回转,两人出手均快,当的一声,刀剑相交。
  冲虚早有预防,将长剑抓得甚紧,但石破天内力实在太强,众人惊呼声中,冲虚只见手中长剑已弯成一把曲尺,剑上鲜血淋漓,却原来虎口已被震裂。冲虚心中一凉,暗想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还练什么剑?做什么上清观一派掌门?一挥手将弯剑向石破天飞掷而出,双手成爪,和身扑了过去。
  石破天一刀将弯剑砸飞,胸口门户大开。冲虚双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两处要穴。
  冲虚这一招势同拚命,上清观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学一绝,那知他双手刚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内力一弹,反冲出去,身子仰后便倒。
  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强,反弹之力也就愈大,眼见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这个丑可就丢得大了。
  天虚道人飞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一推,卸去那反弹的劲力。冲虚纵身跃起,这才轻轻的站定,脸上已是没半点血色。
  天虚拔将冲虚推开,随即拔出长剑,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贫道来领教几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阁下的对手了。”说着一剑缓缓刺出,石破天举刀一格,突然觉刀上的劲力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天虚知他内力厉害,这一剑使的是个“卸”字诀,却已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隐隐生疼。他暗吃一惊,生怕已受内伤,待第二剑刺出,石破天又举单刀挡架时,便不敢再卸他内劲,立时斜剑击刺。
  别瞧天虚望六之年,身手之矫捷却是不减少年,而出招更是稳健狠辣,兼而有之。两人这一搭上手,顷刻间也已拆了二十余招,刀风剑气不住向外伸展,旁观众人所围的圈子也是愈来愈大。
  灵虚等二人本来监视着石清夫妇,防他们出手相助石破天,但眼见天虚和他斗得激烈,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转到圈中相斗的二人身上。
  石破天将一套自创的刀法越使越顺,内力也随之增长,天虚初时尽还抵敌得住,但每拆一招,对方的劲力便强了一分,真似无穷无尽、永无枯竭一般。
  他剑招上虽占上风,但双腿渐酸,手臂渐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艰难,这时石清夫妇都已瞧出再斗下去,天虚必吃大亏,但若出声喝止儿子,等于是要他全然相让,于天虚的脸面实在不大好看,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十分焦急。
  石破天斗得兴起,刀刀进逼,蓦地里只见天虚右膝一软,险些跪倒,强自撑住,脸色却已大变。
  石破天心念一动,记起阿绣在紫烟岛上给他说过的话来:“你和人家动手之时,要处处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嘱的言语,眼前便现出她温雅腼腆的容颜,立时横刀一推。
  天虚见他这一刀推来,劲风逼得自己呼吸为艰,急忙退了两步,这两步脚下蹒跚,身子摇晃,心下暗暗叫苦:“他再逼前两步,我要再退也没力气了。”却见他向左虚掠一刀,拖过刀来,又向右空刺,然后回刀在自己脸前砍落。这三刀都是空招,但内力惊人,只激得地下尘土飞扬。
  天虚气喘吁吁,正惊异间,只见他单刀一收,退后两步,抱刀而立,又听他说道:“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天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说不出话来。
  众人见石破天这一退步抱刀,姿式美妙,端凝如山,劲气贯于全身,都喝了声采。石清微微一笑,如释重负。
  闵柔更是乐得眉花眼笑。他夫妇见儿子武功高强,那还罢了,最喜欢的是他在胜定之后反能退让,正合他夫妇处处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
  闵柔笑喝:“傻孩子瞎说八道,什么阁下,在下的,怎不称师伯、小侄?”这一句笑喝,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慈母情怀,欣慰不可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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