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玄铁之令
2019-09-30 00:11:00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石清、闵柔见他脸上青气一显而隐,双目精光大盛,知道儿子欺骗了他,令他愤怒达于极点,只要一伸手,儿子立时便尸横就地,忙不迭双双跃出,拦在儿子身前。
  闵柔颤声说道:“谢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谅这小儿无知,我……我教他向你磕头赔罪!”
  谢烟客冷笑道:“谢某为竖子所欺,岂是磕头几个便能了事,退开!”
  他“退开”两字一出口,双袖拂出,两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
  石清、闵柔的内力虽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稳,分向左右跌出数步。石破天见闵柔惊惶无比,眼泪已夺眶而出,忙叫:“谢先生,不可杀他!”
  谢烟客右掌蓄势,正待击出,其时便是大厅上数十人一齐阻挡,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这一呼喝,对谢烟客而言却是无可违抗的严令。
  他怔了一怔,回头说道:“你要我不可杀他?”心想饶了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偿了当年誓愿,那倒是轻易之极的事,不由得脸上露出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这人是石庄主、石夫人的爱子,叮叮当当也很喜欢他。不过……不过……这人行为不好,他欺侮过阿绣,又喜欢骗人,做长乐帮帮主之时,做了许多坏事。”
  谢烟客道:“你已说过了,要我不可杀他。”他虽是武功绝顶的一代枭杰,此刻说这句话时,声音却也有些发颤,只怕石破天变卦。
  石破天道:“不错,我求你不可杀他。不过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学好,等他真的变了好人,你才离开他。谢先生,我知道你心地最好,你带了我好几年,又教我练功夫。自从我找不到妈妈后,全靠你养育我长大成人。这位石大哥跟随着你,你一定会好好照料他,他就会变成个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于谢烟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为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讥刺,脸上青气又现,但转念一想,却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见石破天说这番话时一片至诚,回想数年来和他在摩天崖共处,自己处处机心对他,他却犹如浑金璞玉,始终是天真烂漫,料想他失母之后,对己依恋,因之事事皆往好处着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他却深自感恩,此刻又来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谢某是个独往独来、矫矫不群的奇男子,焉能为这卑贱少年所累?”说道:“我本该答应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杀此人,我依你便是,咱们就此别过,从此永不相见。”
  石破天道:“不,不,谢先生,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去骗人害人,终于会给旁人杀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当当伤心。我求你教他、看着他,他不变好人,你就不放他离开你。”
  谢烟客皱起眉头,心想这件事婆婆妈妈,说难是不难,说易却也着实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学好?何况石中玉这少年奸诈浮滑,只怕由孔夫子来教,也未必能教得他成为好人,倘若答应了此事,岂不是身后永远拖着一个大累赘?
  他连连摇头,道:“不成,这件事我干不了。你另出题目吧,再难的事,我也去给你办。”
  石清突然哈哈一笑,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铁之令这才名动江湖,早知这玄铁令主会拒人所求,那么侯监集上这些人死得也太冤了。”
  谢烟客双眉突然竖起,厉声道:“石庄主此言何来?”
  石清道:“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强人所难。只是当日那枚玄铁令,确是由这小兄弟交在谢先生手中,其时在下夫妇亲眼目睹,这里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等,也是见证。久闻摩天居士言诺重于千金,怎地那小兄弟出言相求之时,谢先生却推三阻四起来?”
  谢烟客怒道:“你会生儿子,怎地不会管教?这等败坏门风的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毙了干净!”
  石清道:“犬子顽劣无比,不得严师善加琢磨,决难成器!”
  谢烟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带了这小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闵柔向石清连使眼色,叫道:“师哥!”心想儿子给谢烟客带去,定是凶多吉少,要石清别再以言相激。
  岂知石清只作不闻,笑道:“背信违誓之行,岂是大名鼎鼎的摩天居士之所为?”
  谢烟客给他以言语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务的石破天易,推搪这阅历丰富的石庄主却难,这圈子既已套到了头上,只有认命,说道:“好,谢某这下半生只有给你这狗杂种累了。”
  他似是说石破天,其实是指石中玉而言,绕了弯子骂人,石清如何不懂,却只微笑不语。闵柔脸上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谢烟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着我来,你不变成好人,老子每天剥掉你三层皮。”
  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亲,瞧瞧母亲,又瞧瞧石破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却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谢先生假装很凶,其实他人是最好的。你只要每天煮饭烧菜给他吃,给他洗衣、种菜、养鸡,他连手指也不会碰你一碰。我跟了他好几年,他待我就像是我妈妈一样,还教我练功夫呢。”
  谢烟客听他将自己比作他的母亲,更是哭笑不得,心道:“你母亲是个疯婆子,把自己儿子取名为狗杂种。你这小子越来越不成话,竟把江湖上闻名丧胆的摩天居士比作个疯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连珠价叫起苦来:“你叫我洗衣、种菜、砍柴、养鸡,那不是要了我命么?还要我每天煮饭烧菜给这魔头吃,我又怎么会煮饭烧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谢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赶紧给他缝补。还有,谢先生吃菜爱掉花样,最好十天之内,别煮同样的菜肴。”
  谢烟客斜眼瞧着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石庄主,贤夫妇在侯监集上,也曾看中了我这枚玄铁令,难道当时你心目之中,便想聘谢某为西宾,替你管教这位贤公子么?”
  他口中说话,一双目光,却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扫射,只瞧得石中玉手足无措。他本来机警伶俐,但在谢烟客这双闪电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见猫,周身俱软,只吓得魂不附体。
  石清道:“不敢。不瞒谢先生说,在下夫妇有一大仇,杀了我们另一个孩子。此人从此隐匿不见,十余年来在下夫妇遍寻不得。”
  谢烟客道:“当时你们若得玄铁令,便欲要我去代你们报却此仇?”
  石清道:“报仇不敢劳动大驾,但谢先生神通广大,当能查到那人的下落。”
  谢烟客道:“这玄铁令当日若是落在你们夫妇手中,谢某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无极。”
  谢烟客“呸”的一声,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个长长的包袱,当的一声响,抛在地下,左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纵身出了大厅。但听得石中玉尖叫之声,倏忽远去,顷刻间已在数十丈外。
  各人骇然相顾之际,丁珰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石破天一个耳光,大叫:“天哥,天哥!”飞身追了出去。石破天抚着被打的面颊,愕然道:“叮叮当当,你为什么打我?”
  石清俯身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里,打开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妇这对黑白双剑。闵柔丝毫不以得剑为喜,含着满泡眼泪,道:“清……清哥,你为什么让玉儿……玉儿跟了他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柔妹,玉儿为什么会这等模样,你可知道么?”
  闵柔道:“你……你又怪我太宠了他。”说了这句话,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石清道:“你对玉儿本已太好,自从坚儿给人害死,你对玉儿更是千依百顺。我见他小小年纪,已是无恶不作,这才硬着心肠送他到凌霄城来,岂知他本性太坏,反而累得我无面目见雪山派的诸君。谢先生的心计胜过玉儿,手段胜过玉儿,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虽然任性,却是天下第一信人,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儿,他定会设法办到。”
  闵柔道:“可是……可是,玉儿从小娇生惯养,又怎会煮菜烧饭……”话声哽咽,又流下泪来。
  石清道:“他诸般毛病,正是从娇生惯养而起。”见白万剑等人纷纷奔向内堂,知是去报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便俯身在妻子耳畔低声道:“玉儿若不随谢先生而去,此间之事未必轻易便了。雪山派的内祸由玉儿而起,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闵柔一想不错,这才慢慢收泪,向石破天道:“全仗你容貌相似,偏生你这般好,他又这般坏。我若有你……有你这样……”
  她本想说:“我若有像你这样的儿子,那可有多好。”但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石破天见石中玉如此得她爱怜,心下好生羡慕,想起她两度错认自己为子,也曾对自己爱惜得无微不至,只可惜自己母亲不知到了何处,而母亲待己之情,却又和闵柔对待儿子大大不同,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闵柔道:“小兄弟,你怎会乔装玉儿,一路上瞒住了我们?”石破天脸上一红,说道:“那是叮叮当当……”刚说到“当当”二字,突然间王万仞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叫道:“不……不好了,师父不见啦。”厅上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问:“怎么不见了?”
  王万仞道:“师娘给人点倒了,师父不见了。”
  阿绣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们快去!”两人急步奔向石牢。这条路走得熟了,片刻即到。
  到得石牢外,只见甬道中挤满了雪山弟子。各人见到阿绣,都让出路来。
  阿绣和石破天走进牢中,但见白万剑夫妇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
  阿绣忙道:“爹、妈、奶奶怎……怎么了?受了伤么?”
  白万剑满脸杀气,道:“有内奸,妈是给本门手法点了穴道。爹给人劫了去,你瞧着奶奶,我去救爹。”
  说着纵身便出。迎面却好有一名三支的弟子,白万剑气急之下,重重一推,将他直甩出去,大踏步走出。
  阿绣道:“大哥,你帮奶奶运气解穴。”
  石破天道:“是!”这推宫过血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过他,当即依法施为,过不多时,便解了她被封的三处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儿别乱,是掌门人点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众人一听,尽皆愕然,都道:“原来是威德先生亲手点的穴,难怪连白师哥一时也解不开。”
  本来谁都疑心本派又生内变,只怕难免有一场喋血厮杀,一听是夫妻吵闹,众人心情都松了下来,当下迅速传话出去。
  白万剑得到讯息,又赶了回来,道:“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语音之中,颇含不悦,要知这几日中种种事情,弄得这精明练达的“气寒西北”犹如没头苍蝇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满腔闷气,却又如何发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来?”
  白万剑道:“孩儿不敢。”
  史婆婆道:“你爹全是为大家好,他……他……他亲自上龙木岛去了。”
  白万剑惊道:“爹上龙木岛去?为什么?”
  史婆婆道:“为什么?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门人啊。他不去,谁去?我来到牢中,跟你爹说,他在牢中自囚一辈子,我便陪他坐一辈子牢,只是龙木岛之约,不知由谁去才好。他问起情由,我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他说道:‘我是掌门人,自然是我去。’我劝他从长计议,图个万全之策。他道:‘我对不起雪山派,只有去为雪山派而死,我夫人、儿子、媳妇、孙女、孙女婿、众弟子才有脸做人。’他一伸手点了我几处穴道,将两块邀宴铜牌取了去,这会儿早就去得远了。”
  白万剑道:“妈,爹爹年迈,身子又未曾复元,如何去得?由儿子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说着迈步走出石牢。
  白万剑道:“妈,你……你到那里去?”史婆婆道:“我是金乌派掌门人,也有资格去龙木岛。”
  白万剑心乱如麻,寻思:“大伙儿都去一拚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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