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往事全忘
2019-09-29 23:53:1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一时之间,石破天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中玉。”
  闵柔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抢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那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
  石清又问:“那么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
  石破天骇道:“没有人教我……我怎么啦?什么都糊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是防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固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
  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狠击,或是身染重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是患了这等病症?”
  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是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我,我瞧瞧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之人,越是逼问,越发加深他的疾患,只有旁敲侧击,慢慢助他回复记心,当下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是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石破天却仍是魂不守舍的道:“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折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有重重摔过一交,撞痛了脑袋?有没有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
  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无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一口大火炉中烧炙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发烧发得厉害,把从前的事都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爹?”
  石破天深信闵柔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间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那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闵柔大喜,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但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有过失,只是玄素双剑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涌,又是欢喜,又是懊恨。
  闵柔一看丈夫的脸色,便知他的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的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口中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
  闵柔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心中,却是疑团不解:“她当真是我妈妈?如果她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便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只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鬼神,却见她走进殿后,跪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若有人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是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当即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菩萨保佑,但愿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当,一切责罚,都由为娘所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死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是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功一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是糊涂透顶了。”激动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肩,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发出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石破天天性淳厚,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心中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的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是怎样的,你说给娘听。”
  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个头,她也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眼生气。”
  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儿子’?”
  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
  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
  石破天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很少笑的,也没有什么酒窝儿?”
  闵柔吁了口气,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了几天就好了。”
  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掌?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有得意之情。
  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心下好生钦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了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
  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跳转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
  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由,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是讶异,心头也是越来越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如何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吐露怎生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怎生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怎生见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怎生被谢烟客带上高山。夫妇俩万料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钟他们怎见面不识?”
  石清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是甚为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是更加不相识了。”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叔叔他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么?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我自是不怕。”
  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是强自克制,不令发作出来,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么样?”
  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不识得他。”
  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很暴躁是不是?”
  石破天又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没见过。”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闵柔道:“清哥,这病是那时起的。”
  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是了然于胸:“玉儿从凌霄城中逃出来之时,心灵受了重大激荡,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病根之种,却在早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独自漫游,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生命便是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是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
  石破天呆了一呆,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要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柔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石清缓缓一剑刺去,石破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
  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而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
  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使出他自创的那套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的功夫来。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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