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奋接铜牌
2019-09-29 23:59:5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石破天眼眶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着,退了开去。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何给你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样,连你们玄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们外人认错了,怕也难怪吧?”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言倒也不错。
  贝海石又道:“至于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东方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推戴的。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嗫嚅道:“当时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免得帮中大乱而已。贝先生,这长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吧,我可不干了啦。”
  贝海石脸色铁青,道:“那时候帮主说什么话来?事到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我实在是干不了。帮中诸务,事事都由你贝先生一人决定,我只挂名做个傀儡,因此上次我决意一走了之,退位以避贤路。我既不告而别,这帮主自然不当的了。我留给你的书信之中,不是已说得明明白白的吗?”
  贝海石奇道:“信?什么信?我可从来没见过。”
  石中玉笑道:“贝先生本事当真不小,我隐居不出,免惹麻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这个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阳货貌似孔子,古时候原是有的。他既爱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什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原无理的事,却说得似乎大有道理,比之石破天,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你们想必知道我龙木岛的规矩。这邀宴铜牌是帮主亲自接了最好,帮主若是不接,便是贵帮不给龙木岛的面子,朋友算是变成敌人。龙木岛对于敌人,向来是不大客气的。”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是心中一震,知道若再无人出来接他手中铜牌,这胖瘦二人便要大开杀戒。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上下,委实是无人能敌。
  石破天道:“贝先生,他……他可不是说玩的,说杀人便杀人,飞鱼帮、铁叉会那些人,都给他二人杀得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下来,免得多伤人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不知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此是帮主之事,咱们做属下的可作不了主。”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义,何不为长乐帮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吧!”说着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龙木岛邀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底奉那一位作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竟在识破各人图谋之后,仍能为本帮卖命,这些人虽然个个凶狡剽悍,但此时感激之情,无不油然而生,不约而同的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愿奉大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不敢有违。”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事都不懂,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才好。”
  张三哈哈一笑,道:“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龙木岛来喝腊八粥。”
  石破天道:“自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李四对望了一眼,都眉头一皱。张三右手扬处,两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须知这两块铜牌甚是沉重,掷出之后,若是势挟劲风的飞出,那是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不见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匪夷所思。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接!”石破天道:“妈,我已经答应了的。”双手一伸,一手抓住了一块铜牌,向闵柔道:“石……石……石庄主明知危险,仍是要代上清观主赴龙木岛去,叫人心下佩服,孩……我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不愧和你结拜一场。兄弟,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龙木岛上,大哥、二哥对你一视同仁,可不能给你什么特别照顾。”
  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位到龙木岛来喝腊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进同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送在龙木岛了。”
  当即说道:“承蒙龙木岛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中接过两块铜牌。
  风良哈哈一笑,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月。”当下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道:“多谢,多谢。”向石破天道:“兄弟,咱们尚有远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这就告辞。”
  石破天道:“喝三碗酒儿,那也无妨。两位哥哥的酒葫芦呢?”
  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非一朝一夕能配,带着两个空葫芦有何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早有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各干了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意欲与内子同上龙木岛来讨一碗腊八粥喝。”
  张三陡地转过身来,心想:“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一闻到龙木岛三字,无人不是惊心胆战,今日居然有人自愿前往,那倒是第一次听见的事。”说道:“石庄主,这可对不起了。你两位是上清观门下,未曾另行开门立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白大英雄,也是这般。”
  白万剑忽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
  张三笑道:“白大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
  白万剑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很好,很好。”
  张三笑道:“白大英雄若是回去很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举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什么东西!”左手挥处,四柄飞刀向二人背心掷去。她明知这一下万难伤到二人,只是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是丝毫不觉,石破天宅心忠厚,又无见识,忍不住叫道:“两位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眼前只是一花,四柄飞刀拍拍拍拍的四声都钉在门外的照壁之上,张三李四却不知去向。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自骂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得三个字,下面就没有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珰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子这四柄飞刀,却将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清道:“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吧!”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什么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子,同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便是。”他此言一出,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出意外,先前为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拒战,拼死不屈,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了开去,心下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既是答应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推委避祸,这样人品,任他武功如何高强,终究为江湖上好汉所不齿。”
  他夫妇二人这几日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忆未复,种种说话举动,甚是幼稚可笑,但觉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烂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侠之气,心下甚是喜欢。
  闵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愈是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孩童,勾引起当年许多甜蜜的往事。
  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是一般无异,行为却大相迳庭,一个猥琐懦怯,一个锐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是自己的儿子,那少年英雄却不是自己儿子。
  闵柔心下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过来!”
  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妈,好几年不见,孩儿真是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青俊俏啦,不论是谁,都会说你是我姊姊,决不相信你是我亲生的娘。”
  闵柔微微一笑,心头甚是气苦:“这孩子只学得一副油腔滑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几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直带在身边,只盼那一日见到你,亲手给你戴在手上。”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摸出一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朵镶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的手来,将那对玉镯替她戴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子温润晶莹,十分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意渐减。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那朵珠花簪在丁珰秀发之上,低声笑道:“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得上叮叮当当的花容月貌,眼下没有法子,只好将就着戴上一戴吧。”
  丁珰大喜,低声道:“天哥,你总是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关东四大门派众位英雄大驾光临,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具心事,均想:“你长乐帮的大难是有人出头挡过了,我们却那有心情来喝你的酒?”
  白万剑首先说道:“龙木岛的两个使者说过要上凌霄城去,此事与家父一世威名攸关,在下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石清道:“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去。”
  范一飞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他们虽然含糊其辞,但人人心下明白,他们赶回关东,是去料理自己身后的遗事。
  当下群豪都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凄凉:“我早知他们是弄错了,偏偏叮叮当当说我是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
  突然之间,只觉世上孤另另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和自己无关。
  范一飞等又再三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也道:“石帮主,当日得罪,大是不该。石帮主英雄豪迈,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侥幸留得性命,日后很愿和石帮主交个朋友。”石破天唯唯以应,只想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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