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真假善恶
2019-09-30 00:03:18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门口,正是侍剑。石破天道:“侍剑,什……什么别上她当?”
  侍剑道:“我在房门外都听见啦。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个什么天哥,骗了你去替死。
  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帮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石夫人。”
  侍剑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爷,他们决不会对你安什么好心。”
  丁珰冷笑道:“好啊,你本来是真帮主的人,这当儿吃里扒外,却来挑拨是非。”转头向石破天道:“天哥,别理这小贱人,你快去问陈香主他们要一把闷香,可千万别说起咱们计较之事。要到闷香后,在大门外等我。”
  石破天问道:“要闷香来何用?”丁珰道:“待会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道:“是!”推窗而出。丁珰微微冷笑,道:“小丫头,你良心倒好!”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珰那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可怜侍剑一个如花少女,登时毙命。
  丁珰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将侍剑身上衣衫扯得稀烂,将她尸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拉过锦被盖上,次日长乐帮帮众发觉,定当她是力拒强暴,而被石破天一怒击毙。这么一来,石破天数日不归,贝海石等只道他暂离避羞,一时也不会出外找寻。
  她布置已毕,悄悄绕到大门外。等了一盏茶时分,石破天这才出来,说道:“拿到了。”
  丁珰道:“很好!”两人快步而行,来到河边,乘上小船。丁珰执桨划了数里,弃船上岸,只见柳树下系着两匹马。
  丁珰道:“上马吧!”石破天赞道:“你真想得周到,连坐骑都早备下了。”
  丁珰脸上一红,道:“什么周到不周到?这是爷爷的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庄主夫妇。”
  石破天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生气,不敢多说,便即上马。两人驰到四更天时,到了横石镇外,下马入镇。
  丁珰引着他来到镇上的四海客栈门外,低声道:“石庄主夫妇和儿子睡在东厢第二间大房之中。”
  石破天道:“他们三个睡在一房吗?别给石庄主、石夫人惊觉了。”
  丁珰道:“哼,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对雪山派没法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监视。他们只管顾着自己侠义英雄的面子,却不理会亲生儿子是死是活。这样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语之中,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石破天听她突然发起牢骚来,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丁珰道:“你把闷香点着了,塞在他们窗中,待闷香点完,石庄主夫妇都已昏迷,就可推窗进内,悄悄将石中玉抱出来便是。你轻功好,翻墙而入,白师傅他们不会知觉,我可不成,就在那边屋檐下等你。”
  石破天点头道:“原来如此。陈香主他们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获,用的便是这种闷香吗?”
  丁珰点了点头,道:“这是贵帮的下三滥法宝,想必十分灵验,否则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辈,怎能如此轻易的手到擒来。不过你务须小心,不可发出半点声息。石庄主夫妇却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石破天答应了,打火点燃了闷香,虽在空旷之处,只闻到点烟气,便已觉头昏脑胀。
  石破天微微一惊,问道:“这会熏死人吗?”
  丁珰道:“他们便用这闷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无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没有。好,你在这里等我。”他走到墙边,轻轻一跃,逾垣而入,当真如一叶落地,了无声息,找到东厢第二间房的窗子,侧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匀净,好梦正酣,便伸舌头舐湿纸窗,轻轻挖了一孔,将点燃了的香头塞入孔中。
  那闷香燃得好快,过不多时便已燃尽。他倾听四下里并无人声,当下潜运内力,一推之下,窗扣应手而断,随即推开窗子,跃进房中,藉着院子中射来的星月微光,见房中并列两炕,石清夫妇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
  他正要去抱石中玉,忽觉一阵晕眩,知道已吸进了闷香,忙屏住呼吸,将石中玉抱了起来,跃出窗外,翻墙而出。丁珰守在墙外,低声道:“咱们走得远些,别惊动了白师傅他们。”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数十丈外。丁珰道:“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脱了下来,和他换了。袋里的东西也都换过。”
  石破天探手入怀,摸到大悲老人所赠的一盒木偶,又有两块铜牌,掏了出来,道:“这……这个也交给他么?”
  丁珰道:“都交给他!你留在身上,万一给人见到,岂非露出了马脚?我在那边给你望风。”
  石破天见丁珰走远,便混身上下脱精光,换上石中玉的内衣内裤,再将自己的衣服给石中玉穿上,说道:“行啦,换好了!”
  丁珰回过身来,说道:“石庄主、石夫人的两条性命,此后全在乎你装得像不像了。”
  石破天道:“自当尽力而为。”丁珰从怀中取出一只铁盒,揭开盖子,用手指挖了半盒油膏,道:“仰起头来!”将油膏涂在他的颈中,道:“天亮之前,便将药膏抹去,免得被人瞧破。明天会有些痛,这可委曲你啦。”
  石破天道:“不打紧!”只见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动,似将醒转,忙道:“叮叮当当,我……我去啦。”
  丁珰道:“快去,快去!”石破天举步向客栈走去,走出数丈,一回头,只见石中玉已坐起身来,似乎在和丁珰低声说话,忽听得丁珰格的一笑,声音虽轻,却是充满了欢畅之意。石破天心中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剧烈的难过,隐隐觉得: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和丁珰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跃入客栈,推窗进房。房中闷香气息尚浓,他开了窗子,让冷风吹入,只听从远处马蹄声响起,知是丁珰和石中玉并骑而去,心想:“他们到那里去了?叮叮当当这可真的高兴了吧?我这般笨嘴笨舌,她跟我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气。”他在窗前悄立良久,喉头渐渐痛了起来,当即钻入被窝。
  丁珰所敷的药膏果然灵验,过不到小半个时辰,喉头已是十分疼痛,伸手一摸,触手犹似火烧,肿得便如生了一个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缩头入被,将喉头药膏都擦在被上,低声呻吟了起来,那是丁珰教他的计策,好令石清夫妇关注他的喉痛,纵然嗅到闷香余气,也已无瑕分心查究。
  果然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听到,问道:“怎么啦?”语意之中,颇有恼意。闵柔翻身坐起,道:“玉儿,身子不舒服么?”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过来探看,一眼见到他双颊如火,颈中更肿起了一大块,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清哥,清哥,你……你来看!”
  石清听得妻子叫声之中充满了惊惶之意,当即一跃而起,纵到儿子炕前,见到他颈中红肿得厉害,心下也有些发慌,道:“这多半是初起的痈疽,及早医治当无大害。”问石破天道:“孩儿,痛得怎样?”
  石破天呻吟了几声,不敢开口说话,心中却道:“我为了救你们二人,这才假装这大疮骗你们。我生这假疮,你们已如此关心,可见石中玉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你们还是十分爱他。我就偏没一人如此的爱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泪。
  石清、闵柔见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只道他痛得厉害,心下更是忙乱。石清道:“我去找个医生来瞧瞧。”
  闵柔道:“这小镇上怕没好医生,咱们回扬州去请贝大夫瞧瞧,好不好?”
  石清摇头道:“不!没的既让白万剑他们起疑,又让贝海石更多一番轻贱。”他知道贝海石等一干人对儿子十分不满,长乐帮众人多非正人君子,说不定会乘机用药,加害儿子,当即快步走了出去。
  闵柔斟了碗热汤来给石破天喝,那知道这毒药药性甚是厉害,咽喉内外齐肿,连汤水都不易下咽,闵柔更是惊慌。
  不久石清陪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医生进来。那医生看看石破天的喉头,又搭了他双手腕脉,连连摇头,说道:“医书云:痈发有六不可治,咽喉之处,药食难进,此不可治之一也。这位世兄脉洪弦数,乃阳盛而阴滞之象。气,阳也,血,阴也,血行脉内,气行脉外,气得邪而郁,津液稠粘,为痰为饮,积久渗入脉中,血为之浊……”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儿之痈,尚属初起,以药散之,谅无不可。”
  那医生摇头摆脑的道:“总算这位世兄命大,这大痈在横石镇上发作出来,遇上了我,性命是无碍的,只不过想要在数日之内消肿复原,却也不易。”
  石清、闵柔听得性命无碍,都放了心,忙请大夫开方。那医生沉吟良久,开了张药方,用的是芍药、大黄、当归、桔梗、防风、薄荷、芒硝、金银花、黄耆、赤茯苓几味药物。
  石清粗通药性,见这些药物都是消肿、化脓、下毒之物,倒是对症的,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五两银子诊金,将医生送了出去,亲去药铺赎药。
  待得将药赎来,雪山派诸人都已得知。白万剑生怕石清夫妇闹什么玄虚,想法子搭救儿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实则是察看真相,待见石破天咽喉处的确肿得厉害,闵柔惊惶之态绝非虚假,心下不禁暗暗得意:“你这奸猾小子好事多为,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将你杀了,倒是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但他是武林中成名人物,当着石清夫妇的面,也不便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反而向闵柔安慰了几句。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药,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后,说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车。中玉,是男子汉,便硬朗些,一点儿小病,可别耽误了人家大事。咱们走吧。”
  闵柔踌躇道:“孩子病得这么厉害,要他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势转剧。”
  石清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可。倘若威德先生和他们动手,咱们不能出手相助,那是更加对不起人家了。”
  闵柔点头道:“是!”向石破天道:“孩子,我帮你穿衣。”当下帮着石破天穿好了衣衫,走出客栈。
  白万剑见石清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是逼着他赶路,心下也不禁有钦佩之意。闵柔懂丈夫的打算,知道事已如此,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偷溜走。眼前龙木岛的善恶二使正要赴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无比,一向自大惯了,决不致轻轻易易的便接下铜牌,势必会和张三、李四恶斗一场。
  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战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家三人就算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那么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和玄素庄之力将张三、李四打败,此事必传扬江湖,儿子将功赎罪,白自在总不能再下手杀他。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眼见到张三、李四二人武功,料想当真和他二人动手,终究是胜少败多,然而血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难免有疏忽失手之时,这一线的机会,总是有的,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侥幸。
  他夫妇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送上凌霄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虽爱怜儿子,终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后,毕竟还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没加反对。
  横石镇上那医生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颈中的红肿作了痈疽,但这么一来,却使石清夫妇丝毫不起疑心。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一穿上石中玉那华丽的衣饰,宛然便是个红尘浊世中的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之中,一言不发,竟是半点马脚不露。丁珰中宵离去,石清夫妇正是求之不得,也没多加查问。要知石清夫妇与儿子分别已久,他的举止习惯到底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便偶而露出破绽,他二人也瞧不出来。
  一行人加紧赶路,唯恐给张三、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中众人遇到凶险,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搁。到得湖南境内,石破天喉肿已消,却仍是哑哑的说不出来。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几次医生,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让石清平添了一分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不一日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悉路径,尽抄小路行走,料想张三、李四脚程更快,不知这些小路,势必难以赶在前头。众人离凌宵城越近,越是放心。只是石清夫妇想着见到威德先生之时,情势一定十分尴尬,倘若他大发雷霆之怒,立时将石中玉杀了,而张三、李四无如此凑巧的赶到,那可十分难处,真当是早到也不好,迟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几次,苦无善法,只有一来听天由命,二来相机行事了。
  又行了数日,众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地势越来越高。这日午间,众人到了一排木大屋中。白万剑一问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不由得大为宽心,当晚众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弃马步行。原来自这排木屋再向西行,山势甚为陡峭,已无法乘马。几名雪山弟子在前领路,一路攀山越岭而上。只行得一个时辰,已是满地皆雪,幸好这群人个个武功不弱,展开轻功,在雪径中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落后。石清和闵柔见他脚程甚健,气息悠长,均想:“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妇之下。”但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自在,却又担起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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