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万氏诡计诬赤子,凌公毒刑施异人
2019-09-27 23:26:2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待在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房中两人的争吵。

  “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五云手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怎么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素心剑谱,难道不是你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素心剑不素心剑?你想诬赖我戚长发,那别想成功。”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素心剑法?为什么这样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那里是素心剑法了?你叫卜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素心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道:“卜垣这话我也听见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句。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过《素心剑》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素心剑法,你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谱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是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都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是屈辱,万想不到自己父亲竟会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一声惨呼。

  万圭叫道:“爹!”飘起一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躺在血泊中。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的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鲁坤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啊,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跃出窗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叫了一声:“爹爹!”身子晃了两晃,已然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头,只见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同时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稽,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这等犯上忤逆,实是卑鄙奸恶之极的大罪,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当即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的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冶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尽管找我一人便了。”卜垣一推他的背心,喝道:“走吧,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到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声音,跟着街上当、当、当的锣声响了起来,奔走呼号声,成一片乱之,心下实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一咬牙,便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便如何是好?”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自己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的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桌上本有一大瓶白干,那是昨日万府家人送来的,他喝了一杯又是一杯,但觉唇干舌燥,头痛欲裂。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湖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

  “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来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来拜祭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众弟子这些纷纷议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一个人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到江湖之上,何处去定身立命?“我带着她一同逃走吧?不,不!这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素心剑》的剑谱?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好人,怎会去偷什么剑谱?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跟师父洗刷恶名。

  “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打,让他们来杀我好了!”

  他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狄云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屋顶上纵跃而过。他险险叫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然不是师父。跟着又有一个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他手中拿着一柄单刀。

  狄云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尚在附近,并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狄云吃了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是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所发,但狄云关心太切,那等得及仔细分辨遇险的到底是否戚芳,一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身子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狄云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一望,只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大手去摸她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衫。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狄云生具侠义心肠,自己虽在难中,却不能见人不救,一招“举杯邀明月”,带剑带人,和身从窗中扑将进去,一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身手极是敏捷,举起一张椅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见这两名汉子都是脸上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刷刷刷连刺三剑。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忽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双刀齐砍,往狄云头上招呼过来。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一避,一条汉子飞起一足,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条汉子跃出窗子,跟着乓乒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也原不擅长,不敢追赶出去。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狄云吃了一惊,道:“贼刺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的搂抱,不料这女子的力气竟然大是不弱,牢牢抱住他腰,一时竟然推之不脱。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地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一剑削落,鲜血如泉水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一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势如疯虎,已是决死一拼,他虽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但此刻也明白眼前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陷阱之中。他一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间见到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却是戚芳。狄云呆了一呆,只见戚芳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卑夷、又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胀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了伤口。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乃是万震山的小妾,名叫桃红。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

  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什么不明白?”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的房中。沈城的眼睛骨碌碌在房中转了两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狄云更是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只见冯坦揭起被褥,又是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首饰,珠翠宝石、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当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那料到这个自己一向敬之爱之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最大不幸之时,企图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发了性,一拳拳击向他的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      ×      ×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的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廿五……卅……卅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的,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为什么肩头竟是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心中隐隐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是不敢低下头去查察。“难道我两个肩头都被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他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狄云又是惊骇,又是害怕,侧头一看,不由得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是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铐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中一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么?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真的查不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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