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剑破夜空埋恨种,血洒华堂孕仇根
2019-09-27 23:18:4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一交,相互撞击,便发出这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却是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湖南西部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乡下,三间小小的瓦屋之前,一个老头儿手中正在搓着草鞋,偶尔抬起头来,向正在晒谷场上相斗的一双青年男女瞧上一眼。那老头五十不到年纪,但满脸皱纹,头发半白,显是饱经忧患。这时他却嘴角也微微含笑,对这双青年男女的比剑意示嘉许。

  那少女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地,斗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更显得容色娇艳。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年纪,长身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正是庄稼汉子的本色,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肩上斜劈向下,跟着向后一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过,木剑连刺,势不可当。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剑。那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你把我砍死了吧!”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的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势太强,噗的一声,剑锋竟是打在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你这只左手还在吗?”那青年一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是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他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好,后面这几招,那简直是不成话。”他从那少女手中接过木剑,作个斜劈的姿势,说道:“这一招‘古洪喊上来’,跟着是‘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而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俯听文斤风,连山若布逃’,剑势好像一疋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绿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倒是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的舞剑,那就不对了……”

  他正说得高兴,忽听得稻草堆后,有人哈哈哈的发笑。那老者一怔,一个箭步跃了过去,别瞧他头发花白,身手之矫捷,竟是丝毫不减少年。

  他只道有人取笑他讲解武功,但一见之下,登时释然,原来稻草堆后一个年老花子,翻着破棉袄,正在太阳下捉蚤子。捉到一个蚤子,便抛入口中,毕剥声的咬死,哈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你这次可逃不去啦,哈哈,又有一只。’

  那老者微微一笑,回转身去,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见他剑招凝重,轻重进退,俱是老辣异常,那一双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适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间一剑刺出,迅捷之极。

  那青年不及防备,急忙回剑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机先,连下杀手,那青年一时之间竟是无法扳回。眼见败面已成,忽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那青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唰唰唰又是连攻三剑。

  那青年奋力抵挡,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道:“你嘴上不怕心中怕。”

  左刺一剑,右刺一剑,这两招去势极是灵动。其时马上乘客已勒住了马,忍不住叫道:“‘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托地向后跳开,向那乘客打量,只见他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道:“爹,他……他怎么知道?”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心下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戚长发戚老爷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大爷寻他作甚?”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拜见戚师叔,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道:“戚师叔考较晚辈起来啦,一见面便叫晚辈出丑。”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不行,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是一红,道:“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道戚师叔内功深厚,怎么拿晚辈喂起招来啦!”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咱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云、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躱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是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咱们都是一路,是不是?不然怎么一见便说得出师妹的招。”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到马鞍旁的包袱中取出四色礼物,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些些薄礼,请师叔赏光收下。”戚长发谢了一声,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锦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呢马褂,戚芳嘻嘻而笑,捧了出来,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起来,那还像个庄稼人,这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      ×      ×

  当晚四个人团团一桌,围着吃饭。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园中的大白菜,满满煮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

  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要练‘素心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拿起了酒碗,放在唇边,一口酒刚喝进口中,又吐到了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素心剑’?”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五,师父把‘素心剑’练成。”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他妈的,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素心剑’连你太师祖和师祖都没有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儿又不见得高明,别来骗你师叔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垣脸上却无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弟师妹,同去荆州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前来相邀,无论如何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素心剑法’恐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请师叔指点指点。”

  戚长发微微变色,道:“我那二师兄言达平你也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父已派了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朔、江南、云贵三处寻访。戚师叔可曾听到言二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兄武功最强,若是他练成了‘素心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你师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壶,在碗中满满倒了一碗,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荆州,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素心剑’法,是怎么一副模样。”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是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      ×      ×

  “爹爹,你将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算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爹爹,咱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荆州去干什么?什么万师伯做生日,卖了大黄做盘缠,我说犯不着。”

  “阿芳,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见什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牠去吃草,带着牠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牠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宰来吃了,我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你和阿云也得缝两套新衣,免得让人家看轻了。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素心剑’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开了手。”“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逃到山里……”

×      ×      ×

  半个月之后,“铁锁横江”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荆州,一打听“五云手”万震山,途人说道:“威震两湖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朱漆墙门的便是了。”

  戚长发穿着万震山所送的皮袍,狄云和戚芳也都穿了新衣,但三个人都不免土头土脑,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挂灯结彩、贺客盈门的气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长发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正从门里出来,他心中一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请吧!”

  戚长发一走进门,鼓乐手吹奏起迎宾的乐曲来。锁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欢然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一个破锣似一声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我一文钱,今日该还了吧?”戚长发一转头,只见一人提起一只木桶,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万震山泼了过来。

  戚长发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劲一崩,啪啪啪啪一阵轻响过去,扣子崩断,左手抓住长袍插外,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数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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