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失剑谱万圭疑心,见奸情戚芳惊魂
2019-09-28 00:30:22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三个人直奔后院,只见墙角边人影一晃,万震山喝道:“是谁?”纵身而前,见那人是六弟子吴坎,问道:“见有敌人没有?”

  吴坎见到师父、三师兄、三师嫂仗剑而来,只道事发,吓得面色惨白,待听师父如此询问,忙道:“似乎有人从这边奔过,弟子赶了过来查问。”他是为自己掩饰,却正好替戚芳圆了谎。

  四人直追到后门之外,吴坎连连呼哨,将鲁坤、卜垣等都招了来,自是没发见“敌人”的踪迹。

  万震山和万圭记挂着《素心剑谱》,命鲁坤等继续搜寻敌踪,招呼了戚芳,回到楼房。万震山抢开抽屉,伸手去取……

  抽屉之中,却哪里还有这本书在?

  万氏父子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在书房中到处找寻,又哪里找得到了?问小女孩道:“有没有人进来过?”小女孩道:“没有啊!”转头向母亲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万氏父子明明见到戚芳将书放入抽屉,追敌之时,始终没离开过她,当然不是她做的手脚。一定是敌人施了“调虎离山之计”,将这剑谱盗去了!

  万氏父子面面相觑,懊丧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开心。

×      ×      ×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甚么敌人?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应了。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门师父徒弟与师兄弟间,大家都是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

  万震山满腔愤怒,回到自己房中,只是想着黑蝴蝶的记号。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过速,手背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养,过了一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水中浸得久了,别要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万郎”,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却没知道,万圭早对她起了疑心。小女孩霎眼时鬼鬼祟祟,已给万圭瞧在眼中,他假装睡着,戚芳一下楼,他便蹑手蹑脚的跟着后面。

  戚芳闻到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叶子,遮满了那本书,就像是捧着一盆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见墙角边有几块砖头松落了,心想:“藏在这里,谁也不会疑心。”当下挖开几块砖头,将那本诗集放在墙洞之中,又将砖头砌回。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一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低声说道:“师嫂,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的,这么大胆,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师嫂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的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何等狡猾,岂有不防到这一手的?笑嘻嘻的低声道:“师嫂,你若是使一招‘山从人面起’,一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水缸之中。”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回荆州。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戚芳以手支头,思潮起伏:“他陷害狄师哥,手段卑鄙,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甚么法子?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贼如此可恶,怎么夺得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心想:“万郎伤重,若是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万震山,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万圭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

  戚芳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是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到万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月光照窗,房中早熄了灯火,戚芳听得房中发出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

  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的做甚么事。戚芳十分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一张。朦胧微光下,只见万震山正在向空中力推,双眼却是紧紧闭着。

  戚芳屏住呼吸,心道:“公公定是在练什么高深的内功。听说练内功之时,最忌的是受外界惊扰,极易走火入魔。这时不能叫他,要等他练功完毕之后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跨脚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甚么物事。戚芳心想:“原来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但又看得片时,万震山的动作越来越是怪异,他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甚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的迭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堆栈一般,但地板之上,显然是空无所有。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是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全身的行动绝非练功,倒像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所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的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行动决不是在砌墙,如果说和墙头有甚么关系,那是在拆墙洞。

  戚芳心中隐隐感到了一阵惧意:“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种病的人,半夜三更会起身行走做事。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有人脱光了衣服在屋内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做出种种怪事来,醒转之后,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放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推了几下,然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的情状,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桃红说他常常半夜起来砌墙,可见这离魂症患得久了。大凡有病之人,都是不愿旁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知道了他这毛病,公公自是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她心中的一个疑团,只是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砌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妥帖帖,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只怕神思尚未宁定,隔得片时,我再叫他。”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丈夫万圭的声音。

  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万郎也来了?他来干甚么?”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道:“是圭儿么?”原来他久练武功,虽在睡梦之中,一听到声息,便立即惊醒。但在离魂症发作之时,精神专注,反而不易给人叫醒。

  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落地无声,年岁虽老,行动仍是矫捷无比,当即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他心中所挂念的,便是那本剑谱。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射了进来,照到他朦朦胧胧的影子,似在微微摇晃。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顿得一顿,才道:“你媳妇……你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又是一惊:“万郎为甚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是找到了,是你媳妇拿出去的。”万震山又惊又喜,颤声道:“找到了便好,找到了便好!在哪里?”戚芳也是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嗯,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圭的话立即便打破了她的猜想。万圭告诉父亲:他看见戚芳和女儿做眼色,神情有异,猜想其中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到,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的西偏房的墙洞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万郎得去了。再要盗回,那是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万郎本来比我厉害。”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甚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若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终是疑心,这本书从何而来,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了三个“只怕”,却不跟着说下去。

  万圭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你媳妇……媳妇盗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耳中“嗡”的一声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说我为了吴坎?怎么说我是为了吴坎?”

  只听万震山的语言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之意:“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她藏好剑谱,远远的跟着她,哪知道……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像是这种人。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甚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这回廊上又无隐蔽之处,只有躲在墙角之后。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全部听到,但也听到了大半。”

  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圭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这本剑谱,又获悉了剑谱中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也是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的说!”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他气喘喘的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口中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师嫂,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别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这么大胆,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的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的冤枉人家?万郎,我是一片的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两人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身上没带剑,何况伤后乏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到我,起了疑心。这对奸夫淫妇以后再说甚么,我便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男女死而无怨!”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会儿……”只听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心中自是愤怒之极。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你先别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两个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径奔后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如珍珠断线般不断滴下。她只盼丈夫伤好,丈夫却对自己如此起疑。父亲一去不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在……现在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直是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吴坎来对质,只是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忽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商量。万圭道:“爹,咱们怎不就在柴房中杀了吴坎?”万震山低声道:“柴房中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怕是得到了风声,独自溜走了。既不能捉奸捉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人家,怎么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咱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罢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道:“老法子?”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乱糟糟地没半点头绪,只是想:“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得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头脑上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时便清醒了,脑中闪电般掠过了一个念头:“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哪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走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

  戚芳知道只要再过得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一犹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那床帷遮得很密,若不是有人故意揭开,当不致发现她的行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只听得大师兄鲁坤的声音在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的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震山道:“这人假扮了一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暗自心惊:“难道他知道这卖药郎中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过。但这敌人是谁啊?”万震山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还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又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的话大致相同,只是叫孙均到城南一带仔细查查,叫卜垣到城东一带察访。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一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策应报讯。你万师哥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万师哥还当多多休养。”开门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得万震山道:“吴坎进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门坎之时,有点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道他心中害怕,身子在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师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引他进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是敌人,师父原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你不得。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带查察查察,如果见到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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