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遍染雪谷亲仇血,紧萦石壑恩怨情
2019-09-28 00:23:24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花铁干此人最是老奸巨猾,见风驶帆,一听情形不对,忙陪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那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是吹捧,水笙越是恼恨。她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上三步,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轻轻划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老祖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的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削上两刀,小心别伤到这个小和尚。”水笙吃了一惊,她吃过血刀僧不少苦头,对他本是极为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削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好意,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计策,一呆之下。这一刀又砍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这股气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一条去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狄云偏偏无法昏迷。他只感全身难受苦楚已达极点,心中只想:“我快快死了,我快快死了!”

  突然之间,狄云只觉心腹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有出口,直是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正中的“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穿了一孔,自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竟是说不出的舒服。那“会阴”和“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尺,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浊气,竟在危急中误打误撞,替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陌遂、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的督脉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脊枢、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内功精深之人练功,往往以数十年的勤修若练,也无法使内息打通任督两脉。狄云在狱中自得丁典传授,习得了“神照经”的上乘内功心法,只这内功极是精湛,练成更为不易,狄云资质并非极佳,又无丁典指点,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时日,是否真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雪谷之中,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狄云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任脉诸穴都是在人体正面,这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又回到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狄云体中郁闷之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受用。这内息第一次送行时甚是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转,顷刻之间,连走了十八次。

  各种高深的内功之力,均有打通任督两脉之法,但同一打通,效用高下却有天壤之别,正如练外功者同是一拳一脚,一刀一剑,使将出去的威力却是大不相同。“神经照”内功乃武学的第一奇功,狄云自在狱中开始修习起来,练之已久,今日一旦豁然而通,内息每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均有劲力充盈。

  血刀僧那里知道他十指下所扼之人,已起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一面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狄云体内的劲力却是愈来愈强,猛然间飞出一脚,踢在血刀老祖的小腹之上。这股力道大得出奇,血刀老祖的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起,跃入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的栽将下来,擦的一声,直挺挺的插入雪中,一直埋了下去,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竟是一动也不动。

  水笙和花铁干同是看得呆了,狄云自己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在垂死之际,竟能一脚将血刀老祖高高的踢入半空。当下也不细想,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一条腿断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但他内劲既强,应变自速,右手一撑,凭一条腿站了起来。再看血刀老祖时,只见他仍是双脚向天,一动不动的倒插在雪中。狄云又惊又喜,揉了揉眼睛,看清楚并非眼花,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胸前,倒退了几步,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的动静。但见狄云神色迷惘,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光头,对眼前情景似是茫然不解。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青出于蓝,当真是并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劲力!这是大义灭亲。血刀僧这种大奸大恶之辈,那是人人得而诛之。”

  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花铁干道:“你知道什么?这位小师父在危难中神功初成,身上已具极大内劲,比之那老淫僧未死之时,犹有过之,实乃吉人天相,可喜可贺。”这花铁干为人虽是卑鄙,眼光却也当真了得,一看狄云脸上神光莹然,英华外宣,比之顷刻之前似乎截然换了两人,便料到他竟在生死关头练成了一门厉害之极的内功,适才将血刀老祖踢向半空这一腿,招数虽是平庸,所含劲力却是非同小可,自己纵然平安无恙,内力也达不到这个境界。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花铁干道:“确然无疑,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的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他每一个计策想出来,都含有阴毒狠辣之意。狄云向水笙望了一望,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有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成四段,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也得回谢他才是。适才老恶僧一刀砍向你的背脊,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云救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反显得他心怀不良了。水笙原对狄云十分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这二人奸恶不堪,一瞥眼见到父亲的尸身,奔过去伏在尸身之上,大哭起来。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长,师父短的。我身穿僧袋,乃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师父……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水笙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的听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信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什么大侠了?”花铁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无比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我这个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发一长,换一套衣衫,那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心中认定狄云乃是血刀门的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口中干净些,别尽说些肮脏话。咱们若能走出此谷,我是永远不见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狄云的用意所在,但想了一想,便即省悟,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这几句话一声声的传入水笙耳中,她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伸掌拍拍、拍拍,连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中,只觉这一切和他全然的漠不相关。

×      ×      ×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血刀老祖仍是一动也不动,雪谷中三个人虽是各怀心事,但对血刀僧的疑忌却是越来越少了。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的双腿,却总是不敢。

  经过这番剧变,她腹中饥饿之极,但见血刀僧烧烤的马肉兀自抛在一边。这时候父亲是死了,自已的贞洁和性命眼看难保,那里还顾到这马肉是从爱驹身上割下来的?她从身旁摸出火折,点燃了干柴,又将马肉烤了起来。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的向狄云奉承讨好。狄云不去理他,躺在雪地养神,水笙瞧着火光,泪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将雪熔了,又慢慢的结成了冰。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往复不停,周而复始的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殴打的各处乃是极为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极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一来即逝,当下不动弹,只是任那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三个人一句话也不说的挨了两个多时辰,水笙第一个站起身来,从雪地里拾起血刀,一步步走到血刀僧的身旁,只见他这两个多时辰中,始终是头下脚上的倒插雪中,一动也不动,当下大着胆子,一刀往他左脚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见血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早已死去多时。水笙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身上一阵乱砍,心想:“老恶僧是死了,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爹爹死了,我也是不想活啦!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须知好生恶死之心,人人皆是一般,水笙若是决意自杀,此刻原是良机,但不到最后关头,自不肯轻易就死。花铁干身子虽不能动,一切全是瞧得清清楚楚,只是狄云到底是用什么手法打死血刀僧,他却也并不明白,只道血刀僧真气衰竭,已是强弩之末,狄云随手一击,便送了他的性命,心下暗暗高兴:“这小恶僧虽然凶恶,终究容易对付。等我穴道解开,还不是一伸手便取了他的性命?”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之象始终不失,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经”上内功的口诀一一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欢喜。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左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只见他尸身插在雪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的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但他对于自己却实在是颇有恩德。狄云心地忠厚,将血刀僧的尸身提了出来,端端正正的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之上,草草算是给他安葬。

  水笙见到狄云之举动,不禁起了模仿的心,也将父亲的尸身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只索罢了。

  狄云腹中饥饿,捡起两块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花铁干道:“小师父,我肚饿得紧,请你喂一块马肉我吃吃。”狄云心鄙他的为人,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狄云正想拿一块马肉去塞在他的嘴里,免得他啰唆不休,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给这无耻之徒吃。”狄云点点头,向花铁干瞪了一眼。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道:“是,是,狄大侠这次一掌打死血刀恶僧,将来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要替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大侠奋不顾身的救援水姑娘,击毙血刀僧,那实是武林中头等的大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谁相信你的鬼话?你乘早闭了嘴的好。”

  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狄大侠,你给一块马肉我吃。”狄云甚是厌烦,喝道:“不给便是不给,将来你尽可到江湖上说得我狄云分文不值。我是什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身受的种种委屈、污辱、苦楚,不由得满腔怨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倒不在真的想吃马肉,他腹中虽饿,但一日半日的饥饿,在他自是算不了什么,他只怕狄云秉承血刀老祖的恶性,突然起性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之策,心想狄云不肯给马肉吃,他心中势必略有歉仄之意,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的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的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胸前,喝道:“你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横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有歹意?”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奸恶,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见他们的面。”当下走得远远地,靠在一块大石上,径自睡了。

  水笙认定狄云是个淫僧,心想你走得越远,越是阴险奸恶,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之内,只怕狄云来时没了退路,心惊胆战的斜倚在大岩石上,眼皮越来越是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这恶僧歹毒得紧。”

  但这几日累了下来,心力交瘁,虽然说决计不可睡着,时间一长,朦朦胧胧的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阳光刺眼,水笙一惊而醒,跳起身来,一抓血刀,却抓了个空,这一下更是惊惶,一瞥眼,却见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边。她急忙拾起,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身子正向远处移动,一跛一拐的,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恶僧似有去意。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是没有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立,一望便是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呆望头顶高峰,脸上神色极是难看。

  花铁干道:“狄大侠,怎么样啊?”狄云摇头道:“没路可以出去。”花铁干暗道:“你断了腿不能出去,我花铁干岂能困在此处?到得今日下午,我穴道一解,便溜之大吉。”但他丝毫不动声色,道:“两位不用担心,待我穴道解开,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

  水笙见狄云一直没来侵犯自己,惊恐之心稍减,却丝毫没减了戒备,总是离得他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狄云原也不求她谅解,心中颇为愤怒,只盼能及早离开,但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十分发愁。

  到得未牌时分,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水侄女,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出谷之后,一并奉还。”水笙还未答话,只见他一跃而起,走到烧烤马肉之处,拿起一块熟肉,便吃了起来。原来他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竟自解了。水笙知道阻止他不得,只有不加理睬。花铁干穴道一解,神情立即大异,心想血刀僧已死,狄云和水笙便是两人连手,也万万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要如何处置,这两人可说绝无置喙的余地。只是这雪谷中多躭无益,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

  他施展轻功,在这雪谷周围查察一周,但见这一次大雪崩竟是将雪谷封得密密地,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积雪数十丈。在雪底穿行数丈至十余丈,那也罢了,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遥?何况一到雪底,方向难辩,非活活闷死不可。这时还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五个月来。雪谷中遍地是雪,这五个多月的日子,吃什么东西活命?

  花铁干回到石洞之外,脸变得极为沉重,坐了半晌,拿起一块便吃,慢慢咀嚼,直将这一块马肉吃得精光,才低声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

  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来地,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两人耳中听来,便如是雷震一般。两人不约而同的向火堆旁的马尸望去,心中都想:“怎能挨到明年端午?”

×      ×      ×

  水笙这匹坐骑虽是特别肥大,但三个人每日都吃,不到一个月,终于是吃完了。再过得七八天,连马头、马蹄、脏肺等等也是吃了个干净。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说话,目光偶尔相触,也马上避开。

  过了这些日子,水笙对狄云的疑忌是减少了很多,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可是到马肉吃完,她对狄云另行起了恐惧之心,不是怕他来污辱自己,而是怕这恶和尚,来吃了自己!

  一踏进十二月,雪谷中是更加冷了,整夜朔风呼呼。狄云“神照功”练成,内力大进,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是颇为难挨。水笙见他虽然寒冷,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颇慰,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还有礼。

  一个月来,狄云身上的创伤是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续,行走如常,想起血刀老祖给自己续腿,心下不禁黯然。他的内力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天气是一天冷似一天,他却并不觉得特别难熬。

  马肉吃完了,那可是一件为难之极的事。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可能的吃得极少极少,只是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的吃到了肚里。水笙心想:“一位中原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的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淫僧!”她认定狄云是血刀门的恶僧,其实这时狄云头上已长起了头发,更没犯什么淫行。

  这天三更时分,水笙忽在睡梦中被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的遗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让你就多活几天!”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你滚开吧!”

  水笙从洞中冲将出去,只见数十丈外父亲的坟旁,两人站着大声争辩,正是狄云和花铁干。水笙大叫:“休得动我爹爹!”飞步奔去,只见堆在她父亲身上的白雪已被拨开,花铁干左手抓住了水岱尸身的胸口。狄云喝道:“你快放下!”

  一句话还没骂完,突见寒光一闪,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枪,斜身挺枪,疾向狄云胸口刺去。这一枪去得极快,狄云内功虽佳,外功却是平平,仍不过是以前戚长发所教他的那一些拳术剑术。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黑暗中陡然发难,确是对付不了,一怔之际,枪尖已刺到了他的胸口。水笙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铁干偷袭得手,一枪刺中对方胸囗要害,满透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刺他个透明窟窿,哪知枪尖一碰到他的胸口,竟然刺不过去,阻了一阻。

  狄云给这一枪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枪杆上击去。喀喇一声,枪柄被他一掌打成两截,那一掌余势不衰,直震得花铁干一个筋斗,仰跌了出去。

  花铁干大惊:“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直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后几个翻滚,跃起身来,远远逃了出去。

  他不知这一枪虽没刺进狄云身子,但力道奇大,戳得狄云登时闭住了呼吸透不过气来,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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