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剑破夜空埋恨种,血洒华堂孕仇根
2019-09-27 23:18:47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月光之下,万圭见他势如疯虎,不禁有些胆怯。万圭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万门五弟子卜垣为人最是机警,眼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石子,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的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石子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脸,倚多为胜么?”卜垣道:“什么事,你说什么?”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损了师父的威名。”不顾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他的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万圭竟是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若是伤了他性命,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吧。”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没比万圭高明得多少,全仗一鼓作气,不顾性命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此刻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刷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甚重,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一足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控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树丛之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他的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的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万圭剑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道:“你还嘴硬!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你喉管。”狄云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眼光中目露凶光,左足伸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险呻吟出来,但他强自忍住,骂道:“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顶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是话也说不出了。

  万圭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去向师父师妹哭诉去啊,说咱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这脓包货定是去哭哭啼啼。”狄云道:“我哭什么诉?大丈夫要报仇便自己一个儿动手。”万圭正是要他说这句话,更激他道:“我给你在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自己问。”说着在他眼上脸上重重的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的招待于你,买酒杀鸡,那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对我。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告诉我爹爹,要我爹爹责罚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告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冤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什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是这般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的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的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原来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搥搥。”狄云正是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道:“该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顾,唷哎,唷哎……”撑着竹棒,一步步的走远。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他本来天性淳厚,乡村之中,讲究的是疾病相扶,患难相助,加之自己刚给的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来,接过铜钱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搥搥!”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搥背!”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搥背。

  搥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一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没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萎靡不振,连给老人家搥搥背的力气也没有了。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这劲击出,那老丐笑道:“太轻,太轻,太轻,不中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用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狄云右臂运劲,待要一拳往他背上击去,陡地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搥了两下。

  突然间不知如何,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么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教得根本不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打一个?你要打独斗,人家不干,你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那就是认命挨打。一个人打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他的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污秽龙钟的乞丐,更加不像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身子又飞了起来,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斛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喜欢无比,叫道:“老……老伯伯,我……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天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如何学得会?”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什么大不了!”那老丐左手倏出,抓起他的后颈,将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喜欢,忙道:“不错,是我的不是,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学过剑法,使给我瞧,把剑招的名字都念出来!”

  狄云应道:“是!”到草丛中找到自己的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将起来,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口中也便越念越快。

  狄云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是我练得不对么?”

  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那也没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这一番苦心孤诣,委实也算得难能,只是你读书太少,都会错了意。”狄云道:“我师父是庄稼人,原本不大识字,那又有什么好笑?”

  那老丐道:“你将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将剑势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般,沉稳处如渊停岳峙、飘逸处如行云流水,那里还是适才这般猥崽难看?狄云看了几招,心中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我和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助我么?”那老丐怒道:“那还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拳脚比你傻小子强上十倍,凭你这点儿道行,真能打发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的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是字音偶有差异,伹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是奇怪。那老丐右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狄云是非分明,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口里的歌诀跟我师父一样,剑招可全然不同,心里觉得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好?”狄云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丐手一扬,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比划。”狄云道:“我功力远远不及你老人家,比你不过。”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还没傻得到家。这样吧,咱们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了过去。狄云横剑挡格,只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那知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捧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的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的剑身,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的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实在高极。”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是将长剑黏了回来,说道:“你师父学武是很勤的,就是吃亏在少读诗书。你这门中的剑术,与天下各派的剑术全然不同,讲究悟性。同样一套剑法,有的人苦练二三十年,造就仍是平平,有的人一悟到诀窍,一两年内就可成为剑术名家。”狄云似懂非懂,怔怔的听着。

  那老丐又道:“你门中这套剑法,每一招都从一句古诗中化将出来。比如这两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飞来,对陆地上的小池小沼,并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和人争权夺利。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种飘逸自雄的气息。他所谓‘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什么‘古洪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

  狄云怔怔的听着,明知他说得很对,但他一向敬爱师父,听这老丐将师父指摘得一钱不值,心下难过,忽地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什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气愤愤的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盖,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说着当真跪倒在地咯咯咯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俯听文斤风,连山石布逃”,其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如何“绿日招大旗,马鸣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只是他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是纠正狄云的错失。

  一个指点,一个倾听,不觉时光过去之速,但听得四下里鸡鸣声起,天将黎明,那老丐道:“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殊无倦意,用心瞧着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不进攻而一味防守,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须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的肩头。第二招是“耳光式”,那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狄云耳光的这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越是闪避,越是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剑式”,适才那老丐用竹棒令狄云长剑脱手,便是这一记招式。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新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古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狄云略识之无,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是以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字。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说有什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什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表,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道:“老伯,你武功如此高强,怕我师伯何来?”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狄云忙追了上去,

  说道:“狄云决不敢忘恩忘义,若有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了口气,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老伯!”但那老丐没入树丛之中,已是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那不是昨天给那个什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了下来,说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

  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道:“我只要不说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气愤愤的道:“他们八个人打你一个,算什么好汉?”

  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人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人连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人打不过,还不是五六人、七八人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是如此。”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说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吗?”戚芳哼了一声,见狄云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只觉痒痒的,鼻中又闻到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原来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若是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纽扣,张口说了话,就会给旁人疑心偷东西。这传说不知从何而来,但大家一直信之不疑。

  这日晚间,众贺客都已告辞。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连手打成的。”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最是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狄师哥出马,咱们气愤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他涵养极好,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咱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万师哥占了先。”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几时……”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随口污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咱们都没亲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人连手”之事推得了一乾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都没有见到,更谈不上连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门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师父……我……我没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的事,还要抵赖!”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你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咱,有种的就一齐来。哪一个不来就是乌龟儿子狗杂种。”他是农家子弟,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师哥的剑术也是好的。”那八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抢起长剑,分占八方,将狄云围在核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什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是动了真怒,须知这八人中的万圭乃是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口不择言,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的高招。”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知道八个同门之中,数到剑术之精,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昨晚卜垣见到万圭与狄云斗剑,知道这乡下佬武功颇为不弱,这时情急拼命,大师兄未必能够胜他,如果被他先赢得几仗,纵然再有人出手将他打败,已是折了万门的锐气,最好是由孙均一上手便在数招之间将他打败,令他半分也说嘴不得,当下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此人向来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同门中称为第一。他见众同门推他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旆”,乃是极具礼敬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衣冠拜马骝。”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你一下,何走道哉!我是人,你是猴子,我拜你,乃是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粽臭,农冠拜马骝”,表示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群弟子齐声惊呼,孙均回剑格挡,铮的一声,双声担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鲁坤道:“师父,你瞧

  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这乡下小子,干么心中如此愤激,不顾性命的恶斗?”

  但听得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剑十余招后,孙均长剑一斜,小腹间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挺剑直进,孙均一回剑,已将他长剑压住,拍的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万门群弟子齐声喝彩,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大气打八个么?”狄云身子一晃,抽出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突然间长剑一抖,噗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的肩头,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万门群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的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噗噗两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各自中了一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万圭提起长剑,缓步入场,凝目瞪看狄云,突然间一声暴喝,飕飕飕连刺三剑。狄云一一撞开,剑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拍的一声响亮,重重打了万圭一记耳光。这一招更是来得突然,万圭一怔之间,狄云已飞起一腿,踹在他的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抢上相扶,狄云不让他扶起万圭,一剑便刺了过去。卜垣只得举剑招架。

  吴坎、冯垣、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在地下,口喷鲜血,一时站不起身,均是起了敌忾同仇之心,各操兵刃,围了上来。这时万家的众家丁婢仆听得厅上兵刃相交的声音,已纷纷奔将出来,聚看围观。

  戚长发双目眉视,心下一片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戚芳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向人丛之中,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坦、沈城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用“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弟,难为你练成了‘素心剑’法!恭喜,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戚长发一呆,道:“什么‘素心剑’法?”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素心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素心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他又向戚长发道:“师弟,你装得真像,当真是大智若愚!”戚长发怒道:“什么?你骂我是‘大猪’?”万震山道:“不,不是!我说你非常非常聪明。”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刹那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茫然,颇有些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些什么才算得体。

  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事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他传授剑法之事,定要送了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戚长发喝道:“你自己会想得出这种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些少,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出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自己都说得明明白白了。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自己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下,回身去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当真是满腹疑团,心想:“一个人危急之际,拚命恶斗,确是能比平常的武功增加数成,然而那不过是一股蛮劲。云儿这几下招式,明明是轻灵巧妙,决不是单凭蛮勇所能做到。奇怪,真正奇怪。”

  万震山站起身来,说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好不好?”戚长发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万震山携着他的手,师兄弟俩并肩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师哥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的便走到书房外面。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素心剑谱》。”

  “什么素心、荤腥的,我是一窍不通。”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戚师弟,你装蒜装得真像。你明明满腹经书,却装作粗鲁不文。你倘若真的不懂咱们门中这些剑招的名称,你怎么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教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是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问道:“两把?”戚芳道:“爹没带兵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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