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华屋老丐掏宝藏,万门弟子下湘西
2019-09-28 00:27:06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旧版  评论:0 点击: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罗帽,衣服光鲜,是个富家的管家模样,他慢慢踱步出来,笑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啰嗦不啰嗦?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道:“好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早便直陈其事,但这时他在江湖上的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询问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便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银米,你……你就是老爷了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狄云极傻,但他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不免喜欢,对这傻小子有了几分好感,说道:“我不是老爷,傻,喂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欢喜,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做了财主,一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笑得打跌,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道:“你听,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给他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去担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你老的怎么吩咐,便怎么去办。”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阮陵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位啦。”那工头笑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

  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这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这土坑的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谁也想不到屋子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情形,不许到外面去说,知道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休息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却是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俱是草草,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是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均是十分简陋,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房中人挤满了人,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的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姓高的管家和姓平的工头听了,不起丝毫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书本纸片,瓦瓮铁盒的,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擦擦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挖了两个多月啦,那里挖得到什么宝物,当真是财迷心窍。”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的人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挖什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珍着呢。这里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所以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挖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我自然知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叱喝:“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那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不是个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他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只听得那人说道:“今晚大伙儿把东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来是他。”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原来这间大屋的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但今日却变成了一个豪富的模样,整个人完全变了,难怪狄云一见之下竟然认他不出,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一认出他后,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他心中想:“这位老乞丐伯伯对我有恩,当年我和那太行山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群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免受折辱,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怎样发财成了富人?”他心下暗暗琢磨:“我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的恩人,要拜谢也不必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我师父竟是死了么?”

  他从小由戚长发养育长大,心中对师父的心情,便似是对待父亲一般,想到师父或许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一听到声音,身子一纵,便跃入了坑中,俯身抬起一件东西来。坑中众乡民都停止了挖掘,一齐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铁钉,脸有失望之色,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      ×      ×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是全神贯注瞧着挖掘工程如何进行,一直忙到天明,这才收工。大部分乡民纷纷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中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直到下午,大家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之时,都是离他远远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性格忠厚老实,虽是近年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他装做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打听一下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他望见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却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寻聚宝盆的,可是寻到这时候还没寻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寻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一件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有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实是猜想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些神秘莫测之事,到底有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是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种粗长,茎子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他自离湘西之后,不是关在荆州的牢狱之内,便是困处藏边的大雪谷中,直到今日,方始重行看到空心菜。他望着这一片空心菜,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连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荒山之中,有一个人迹从来不到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的欢乐,信步向那个山洞走去。一直要翻过三个山坡,钻过两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的荒凉的山洞。

  他来到山洞之前,只见洞口都是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了山洞,见洞中各物,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之时一模一样,没人移动过。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中的石头上。

  那边是戚芳的一只针线篮。那时候,她常到山洞中来,在他身边做些鞋底、鞋面的针线。只见篮中的剪刀都生满了黄锈,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取了一本用来夹鞋样和绣花样的旧书出来。

  狄云心头立时涌起了当时的情景,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常在这山洞中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在这里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迭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那么有时在鞋面上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工,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翻开那本书本,拿出一张纸样来。那是一只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狄云心中清清楚楚的涌出了那时的情景:一对黑色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原来湘西一带的人叫这种黑色大蝴蝶为“梁山伯,祝英台”。因为这种蝴蝶一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就给你打下来。”那时一只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的盘旋飞动。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将它们拆散了。”狄云那时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就照着那只死蝶的形状,剪了个绣花的纸样,绣在她自己的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上面也有这么一只蝴蝶,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一些红色、绿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就此不见了。

  狄云拿着那只绣花样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对夫妻,你活生生将它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这只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了一下,见书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都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狄云正拿了一张张的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显是有人走来。他心想:“此处极少有人来到,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这本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来着?”一斜身便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那脚步声竟然有七八人之多。狄云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长身玉立,相貌英俊。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原来这人非别,正是那个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已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现下只剩下七人。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只听到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他几步大步,便进了山洞。跟着听得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有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足印。”“啊,这里有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素心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找的是素心剑的剑谱么?怎么搞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言师叔?什么言师叔?师父说过,他有个二师兄,叫做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钻了出来夺素心剑谱?这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这些人疑神疑鬼,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静心四下里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到这里来过,那里还不拿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是不容易找到。”又有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做‘铁锁横江’?”只听得各人乱轰轰的在山洞中一阵翻掏。山洞中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的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根本就挖不进去。万震山道:“这里没什么东西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各人随着师父出来,远远的走到一条小溪之旁,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见,不敢走近。这八个人说话声音又低,便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说是来找素心剑的剑谱,现下还没找到,却疑心是给什么言师叔盗了去。我师父的故居给改成了一座大厦,那老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盒……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便似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乞丐那里是找聚宝盒,他也是在寻素心剑的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详加搜寻,为了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盒,那还不是欺骗乡愚?”

  他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在荆州做寿,这位老乞丐日夜窥伺在侧,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只怕他们到来已久,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显是尚未了结,我在那大屋中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蹊跷,大有蹊跷。”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何处?他故居给人搞得这么天翻地覆,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来搜索她父亲的屋子,多半是不会给她知道的。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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